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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斓之息
第一缕霜降临时,山鬼正在梦中数叶脉。
它梦见自己是千万条叶脉中的一条,金色汁液在纤细管道里缓慢流淌,将夏日储存的光化为某种更浓稠的蜜。然后某个黎明,真正的霜来了,在苔藓上铺开薄薄的银屑。
山鬼睁开眼,发现自己已是斑斓的光影。
它的形体不再如夏日般凝实如雾,而是变得疏离透明,像透过彩色琉璃看到的世界碎片。眼尾那道红痕愈发鲜艳,几乎要与枫叶争辉。衣裳上,女萝藤蔓结出红色浆果,薛荔叶片边缘泛起金边,发间别着金黄的落叶松针。
秋天不是突然降临的,山鬼想。它是颜色缓慢的迁徙。
最初的改变从高处开始。
山顶的偃松最先变色,针叶从深绿转为铁锈红,像山巅戴了一顶褪色的冠。接着是山坡上的白桦林,叶片一天比一天黄,某日清晨山鬼经过时,发现整片林子都在发光,每一片叶子都薄如金箔,在晨风中颤动。
但真正的盛宴在混交林里。
山鬼走进这片魔法之地时,几乎屏住了呼吸——如果它需要呼吸的话。这里什么颜色都有:柞树的紫红,枫树的火红,椴树的明黄,白桦的金黄,樟子松的墨绿。它们不是杂乱堆砌,而是层层浸染,从山脚到山腰,色彩如瀑布倾泻而下。
当地人给这景象起名五花山。山鬼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懂得这斑斓背后的语言:是温度变化的密语,是光照缩短的暗示,是每一棵树在寒冬来临前最后的盛装舞蹈。
晨雾升起时,鹿鸣穿透林间。
那声音低沉,带着胸腔的共鸣,从山谷深处传来。山鬼化作一缕带颜色的雾,朝声音源头飘去。在一处林间空地,它看见七头马鹿。为首的雄鹿昂着头,巨大角冠如枯枝向天,喉结滚动,再次发出鸣叫。
这不是孤独的呼唤。远处山谷传来回应,另一头雄鹿的声音,更年轻,更急切。山鬼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争夺配偶的季节,领地边界的宣告,夏天积攒的力量要在秋日宣泄。
雌鹿们安静吃草,偶尔抬头,耳朵转动,捕捉风中每一个讯息。一只幼鹿贴近母亲身侧,皮毛上的白斑尚未褪尽,像落在枯草间的光斑。
山鬼没有打扰它们。它只是悬在树梢,让自己成为晨雾的一部分,看光如何穿过雾气,将鹿群的轮廓镀上金边。雄鹿的角冠挂满露珠,每一滴都映着一个小小的、颠倒的斑斓世界。
日光渐强,雾气散去。
山鬼落在地上,赤足踩进落叶层。那厚度惊人,踏上去沙沙作响,底下是去年前年更早的叶子,正在化为柔软的腐殖土。它蹲下身,拾起一片枫叶。叶脉清晰如掌纹,边缘已有虫蛀的小孔,但这不妨碍它红得炽烈。
松鼠在枝头忙碌。
它们不再悠闲地追逐嬉戏,而是严肃地搬运松塔。一只灰松鼠抱着几乎和自己一样大的松塔,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梢颤动,抖落一阵金黄的叶雨。山鬼抬头,看见树洞里已塞满储备,那些松塔将支撑它们度过漫长雪季。
更隐秘的储备在地下。
山鬼将手按在泥土上,意识向下渗透。它感知到:榛鼠埋下的坚果,每一个都藏在精确的位置,靠气味记忆绘制地图;黑熊在岩洞里堆积脂肪,每一次呼吸都更深沉;花鼠的颊囊塞得鼓胀,穿梭于倒木与树根构成的迷宫。
所有生命都知道,盛宴之后是漫长的戒止。
午后,山鬼登上视野开阔的山脊。
从这里望出去,五花山的全景铺展到天际。色彩不是静止的,而是在风中流动:一片红色枫林翻动时,会露出底下黄叶的闪光;白桦林整片摇曳,银白树干在金叶间忽隐忽现;常绿松柏像深绿的缎带,蜿蜒穿插在暖色之间。
天空是极高的蓝,没有一丝云。南迁的候鸟群划过天际,时而排成人字,时而散成斑点。山鬼能听见它们的鸣叫从高空落下,清脆,急切,带着远方的召唤。
一只游隼俯冲而下。
它的速度快得像坠落的石头,翅膀收拢,笔直冲向林中惊起的鸽群。但在最后一瞬,鸽子四散,游隼扑空,重新拉升高度,在空中划出巨大的弧线。山鬼注视着它:羽毛在阳光下泛着青灰光泽,眼如黑玉,它是秋天的锐利边缘,是盛宴中不容忽视的死亡隐喻。
死亡无处不在,山鬼想。但秋天的死亡如此华丽。
蘑菇从腐木和落叶间冒出,撑开各色小伞,猩红的毒蝇伞点缀白点,橙黄的鸡油菌挤成一丛,褐色的牛肝菌肥厚多汁。它们不是植物,是分解者的盛宴,将死亡转化为新生。山鬼走过时,袍角拂过一片蘑菇,孢子如烟尘升起,在斜射的光柱中旋转飞舞。
日头西斜时,颜色达到极致。
低角度的阳光穿透树林,给所有叶片镶上燃烧的金边。整片山林仿佛在发光,从内部透出温暖的光晕。山鬼站在光中,发现自己也是这光辉的一部分:它的发丝是落叶松的金黄,眼尾红痕是枫叶的深红,衣上浆果是五味子的暗紫。
它开始舞蹈。
没有人类舞蹈的章法,只是随风的节奏,随叶落的轨迹,随光的流淌。它的形体时聚时散,时而如飘零的叶旋转下落,时而如升腾的雾缠绕树腰。女萝藤蔓上的浆果脱落,滚进落叶层,将在那里沉睡,等待春天破土。
鹿鸣再次响起,这次更近。
山鬼停下舞蹈,看见那头雄鹿站在不远处林缘。它巨大的角冠上挂着几片枫叶,像天然的装饰。鹿眼深邃,映着山鬼斑斓的形体和身后燃烧的树林。他们对视良久,共享着同一个念头:这美如此盛大,如此短暂。
夜幕降临,温度骤降。
山鬼感到空气中的水分在凝结。它坐在一块花岗岩上,看星辰浮现。秋夜的星空格外清晰,银河横跨天际,像撒了一把碎钻的天鹅绒。没有虫鸣,没有蛙叫,只有偶尔传来的夜枭低鸣,和远处溪水永恒的絮语。
它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
叶片在掌心渐渐失去温度,颜色却在星光下依然清晰。山鬼明白,这斑斓终将褪去,叶子会干枯卷曲,最终化为泥土。但此刻,它拥有全部的色彩,完整的脉络,从春芽到秋叶的一生记忆。
第一缕寒气渗入土地时,山鬼开始消散。
它没有抗拒,只是让自己缓慢分解,化作带着颜色的光点,融入夜雾,渗入土壤,附在未落的叶片背面。一部分意识沉入地底,与树根为伴,等待冬眠;另一部分升上树梢,与最后坚守的叶子一起迎接霜降。
在完全融入山脉前,山鬼留下最后的感知,秋天不是凋零的前奏。
它是积累的果实,是储备的智慧,是生命在严寒来临前最后一次全力绽放。这斑斓不是死亡的色彩,而是转化的仪式,是山脉换上的最华丽的礼服,在漫长的雪季梦境开始前,最后一次盛装起舞。
晨光再现时,林间空地上只剩一层新落的霜,霜上印着鹿蹄的痕迹,延伸向密林深处。
而山鬼,已成为五花山色本身,是每一片变色中的叶,每一颗成熟的浆果,每一声穿透晨雾的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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