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

　　夜华很快降临，傅声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

　　一朵淡淡的云絮拂过银色的月亮，仿佛发出静电摩擦的沙沙声。他被这月光吸引，坐起身望向窗格，南京的月亮果然带着江南的几分朦胧绰约。在这老城区里显得格外柔和。

　　他站起身，刚探出头去便看见隔壁坐在窗子上的人。

　　方叙坐在窗棂上，双脚悬在半空，手里仍捧着白天那本书。借着月华和屋里的灯光去翻阅。

　　傅声觉得他可真适合这样南方的夜晚。天上甚至一颗星也没有，只有月色从云影中探出。仿佛只是为了借一束光，来衬托这清冷如月的少年。

　　他的侧脸在这样的月夜下不再苍白，与白天病恹恹的样子截然不同了。他生来就属于这样的月夜，甚至叫人觉得圣洁不忍触碰。那是一种易碎的朦胧，傅声定定的看着，直到有些恍惚了。

　　“你睡不着吗？”方叙自顾自的开口了，清冷的声线划破了这样的宁静。

　　傅声被问的措不及防，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方叙已经注意到了他。“是，睡不着，起来看月亮。”他又笑着开口。

　　“你很喜欢月亮吗？”少年抬起头，与月遥相呼应，好像这话并不是在问傅声，而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南京的月亮很美，比北京的要美的多。”傅声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方叙并没有再开口。

　　“北京人很多，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人们为了生活而忙碌。他包容了一切，是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地方。”傅声开口，再次打破了沉默。他不再看方叙，而是同样注视着天上的月亮。

　　“既然北京这么好，你来这里做什么。”方叙淡淡的开口，他望向东方，那里漆黑一片，却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我不喜欢那里。”傅声低下了头。“我不想和他们一样。”

　　方叙没有问下去，总有一天他也会明白，黑暗无关小镇亦或是北京。它生长于内心，以痛苦为养料，逐渐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从此世界失去了光明。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时间成为永恒。多年之后，当他真正踏上那一片土地之时，一定会想起这个南京的月夜，月夜下的傅声和、自己，而现在，他只是固执地盯着东方，等待着渺茫的光明。

　　傅声此刻也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似乎这样的场景，本不需要言语。他选择了和许多人不一样的路，尽管受到了许多不理解，甚至是谩骂。可面对这个月光一样的少年，他却忽然很想知道，他会怎么想。于是思忖片刻，他还是开口了。

　　“你有喜欢的人吗？”尽管这问题实在是突兀。

　　“为什么问这个？”方叙被他问的一愣，从而不自觉的把目光投向他。

　　“算了，没什么。”傅声忽然泄气了，他想到万一我说了，他可能也会像别人一样躲着我吧。耷拉着脑袋，像某种小动物。

　　“嗯。”方旭却笑了，是那种很浅的笑。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几乎是不可见的，但眼神却慢慢有了焦距，逐渐变得温柔。他觉得傅声有些可爱，和他从前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

　　“你笑什么？”傅声见他一笑，反而坦然了，声音里竟也带了笑意。

　　“你好无赖，问了我又不说，还不许我笑。”方叙话里渐渐带了情绪，整个人愈加生动了。

　　“我现在倒不怕我说了你不高兴了。”傅声语调轻松。

　　“我也不是一定要听。”方叙以为他是要开些无聊的玩笑。

　　“我是同性恋。”傅声粲然一笑，笑意中不带一丝闪躲与尴尬，似乎是随口说出的一句，“我今天早上吃的包子”一样。这笑容太过滚烫，烫的方叙几乎想要逃走。

　　方叙愣了许久，他并不能想象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轻描淡写的把这样私人的秘密抛给他。这让他感到惶恐不安。此刻他宁愿傅声是同他玩笑。但他莫名的、清楚的知道，不是的。他像一个无意窥见别人秘密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他甚至想，要是我不知道该多好。他第一次为半夜爬窗这个持续的十余年之久的习惯而感到后悔。

　　傅声见他如此，心中只是叹了一口气，便恢复了寻常模样。“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了的话，那很抱歉。”他礼貌地报以一笑，笑容里仍有些苦涩。

　　“没有，对不起，我只是第一次知道。”方叙有些语无伦次，“你不用抱歉的，没有错的，我理解。”他笨拙的解释着白皙的皮肤，因为着急，甚至出现了难得的红晕。

　　傅声安静的看着他，忽然涌上了一种心安和温暖，随着南京的一抹月色，在他心中看不见的角落生根。他收起了脸上惯常的笑意，郑重却温柔的开口:“谢谢。”

　　方叙见他没有误会自己，才轻松的一笑。

　　傅声继续说着:“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和家里闹矛盾，于是就来了南京。”他顿了顿，眼神中有些闪烁。

　　“人们都说北京很好，你却偏偏往外逃，不只是因为这个吧。”方叙见他神情不对，莫名其妙地便问出这样一句冒昧的话。尽管刚刚问出口他就后悔了。

　　傅声无奈的一笑:“你好聪明。”他又继续说着:“北京在我眼里就像一座欲望的牢笼，人们好像是财富地位的俘虏。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最后无一不沦为按部就班的行尸走肉。他们不容得异类，他们心中的炽热，早已被沉重的现实埋葬。连空气都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他长叹一口气，“如果有一天，我能彻底挣脱那里的束缚，我一定会回到这里。”

　　方叙望着他的眼睛，看着一颗晨星从傅声的眼中冉冉升起。他确定无疑，那是书里说的晨星。方叙仿佛被某种魔力操控，义无反顾的相信了他的话。相信他真的如他所说一般，赤诚勇敢。

　　他们就这样一直聊到后半夜，直到月已移到中天了，地面上流动着淡蓝的雾霭。

　　傅声去过很多地方，他为方叙讲着每一处的风物。就像一个封闭已久的世界，突如其来地迎来了一个自由而热烈的灵魂。平静多时的深谭骤起涟漪，沉寂百年的夜空乍起光明。方叙不由自主的沉入了一个傅声一手打造的梦。

　　初春的夜尤有凉意，在那一场夜谈过后，方叙和衣躺在床上。未关严的窗户透着一丝丝冷风，它吹动了方叙桌前的笔记本，上面用端正而隽永的字体，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傅声。

　　难得的，他一夜无梦。一直到阳光从窗缝中悄然溜进不偏不倚地覆在他的唇上，就好像有人偷偷的借着一束光在吻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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