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乌鸦

　　大阳当空，潮湿的石板路硬是被照得明晃晃一片,几乎有些刺眼。
　　浅棕色卷发的少年身着白衫，笔挺地立在过大的曝光下，像梦里的背影一样遥远，透明，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站在他旁边的是个发型不合标准，状似地痞流氓的高个青年，正在和两个浑身散发着“我很外向”气息的漂亮女生聊着什么。他卷着衣袖，动作夸张，乍一眼看不出他是想散发魅力还是丢人现眼。
　　莫奈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着埃勒里用一些自己从未听过的词口若悬河，胡说八道，像一只吵闹的乌鸦。
　　说句实话，他有点后悔跟上这个家伙了。他之所以跟上他，是因为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一直以来，他主持审判，聆听忏悔，对于人类的善恶敏感至极。品格这种东西在他眼里和人的外表一样，是可以一眼看穿的。
　　至少在遇到埃勒里之前，他是这样觉得的。他已经在怀疑自己对埃勒里的判断了。这只乌鸦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俊脸，企图对良家妇女坑蒙拐骗。
　　“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埃勒里无奈地摊摊手，叹了口气，眉毛恰到好处地向下一拉：“我们俩的手机放在同一个包里，结果包刚刚丢了。钱啊，吃的啊，身份证件什么的全不见了——说真的，我们现在都要后悔死了。早知道这破包会丢，我们从火车站下来就不会图方便把东西一股脑全塞在里面了。”
　　“诶？火车站?”两个女生中头发长一点的那位惊讶地说：“你们还是外地人！？那个偷包的家伙太过分了，连客人的包都不放过！”
　　“也有可能是我们自己丢的，毕竟我朋友性格就丢三落四的。”埃勒里说着拍了拍莫奈的肩膀。
　　“朋友”一动不动，未作表示。
　　“那你们现在该怎么办呢？连包在哪里丢了都不知道由话压根没法找啊。”另一个短发的女生看起来已经完全接受了埃勒里的说法，甚至开始帮他想办法。“手机丢了的话，也没法和园区保安保持联系……”
　　“唉……”埃勒里苦笑了一下，“也只是这样了，只能找找失物招领处在哪里了。这次旅游真的很糟糕。好了，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拜托两位用手机导航一下失物招领处的位置……当然，你们要是担心我俩是坏人，那们也没有办法……”
　　两个姑娘抬头看一眼年前的两个男生，一个眼神真诚，焦虑之心溢于言表，一个一脸正直，毫无心怀杂念的嫌疑，戒备之心早已像埃勒里的包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更何况，这么两个帅哥只要随便摆两个动作发个视频，钱就能从四面八方来，何必来骗两个弱女子。
　　“走吧！”短发女孩打开手机导航，搜起了园区地图。
　　“好嘞！”埃勒里一扭身子跟上两人，眉间的苦闷的一扫而空。
　　莫奈长这么大，十七年间，头一次感到羞耻和罪恶。但羞耻和罪恶并未阻止他整理埃勒里从两个姑娘嘴中撬出的信息。
　　芦湖古镇这个景点是最近才热门起来的。差不多半年前，这里还是个门可罗雀的，不在任何人的游玩愿望单中的夕阳景区，一般只有学生研学才会选择这个远离市区，有巴士费的油水可捞的古镇遗址。这地方白天像是个还未交付的公办养老院，晚上为了省电，昏黄的灯笼只点一半，景区里的黑暗并不理会这些到可怜的光源，理直气状地盘踞在各个角落，整个景点就像是个鬼城。
　　但就是这样一个要倒不倒的园区，在半年前毫无预兆地火了起来。不论是网络上还是现实中，“芦湖古镇”这个名字都被疯传着，口碑高得离谱。要是你在别人问“你去过芦湖古镇吗”的时候回答没有，问问题的人就会感到万分可惜，仿佛你错过了秦始皇在21世纪从兵马俑4号坑里爬出来的瞬间。
　　莫奈听着听着，眼间突然弹出一个弹窗:
　　【你发现了一处异常.是否展开详情？】
　　莫奈选择了“是”。界面立到跳转，一段文字在他眼前出现：“芦湖古镇遗址观光国半年前突然吸引了大批游客，原因不明”
　　莫奈关掉界面，向埃勒里看去 。埃勒里也在看他 ,对他笑了一下。
　　看来埃勒里也收到了提示。
　　而且他看起来……还打算从眼前这俩始娘身上挖掘点什么。
　　“对了,”埃勒里用一种好奇的语气开口，“你们知道为什么这里突然火了吗了？我们俩都不知道它以前是冷门景点来着，你们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唔……”短发女生托了一下下巴 ：“网上有不少小道消息都这么说啦。至于它为什么突然火起来，我也不清楚，毕竟现在一个东西火起来不都莫名其妙的嘛。”
　　果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了解异常出现的原因。莫奈在心中摇摇头。
　　“这样啊。”埃勒里露出适量的失望。“那你们有什么推荐的打卡地点吗？”
　　“这个嘛……”女生略一思考，就问答道，“网上推荐最多的是傍晚的水上灯光秀，听说体验感很棒。其他项目可以看游客打卡册。”
　　埃勒里思绪一顿。“水上?”
　　他还记得泉镜花的警告。水边明显是有危险的。
　　但从女生的话来分析，布景时核心区域就是水中啊。
　　而且时间是傍晚，“逢魔之时”……听着不太妙，太不妙了。
　　正当埃勒里思绪万千时，一直在用手机导航的长发女生突然说：
　　“快到了哦。喏，失物招领处就在那里！”
　　埃勒里回到眼前的情况，向女生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栋仿照古镇老宅建造的小屋混在一排建筑中，房檐下一本正经地挂着个机印行书字体的牌匾，上面着几个刷成金色的字:“失物招领处”。
　　“啧啧，真丑。”埃勒里看着用混凝土打成的“石板台阶”，心中暗暗说道。他转头向两位姑娘道了谢，几句甜言蜜语，外加一个他还活着的时候用的电话号码，把她们打发走了。
　　两个倩影走远后，埃勒里转头对莫奈笑了笑:“进去吧，找我们需要的东西。
　　“找什么。”莫奈问。
　　“这里可是失物招领处啊！”埃勒里一拍莫奈的后背:“尤奈斯博说过，当你想了解一个人，翻他的垃圾桶就够了，而失物招领处正是一个景区的垃圾桶啊！”
　　莫奈被拍得身子一晃，一时有些呆住。
　　“而且不止如此。”埃勒里把手插进口袋。“所谓失物招领处，对某些人来说是用来存放失物的，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用来存放宝物的。”
　　莫奈没有常识，不代表他听不懂人话：“所以你想偷东西。”
　　“诶。对。”埃勒里大方地承认了：“情报员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你要偷什么。”莫奈决定不在非常时期计较小偷小摸。
　　“首先是刚刚那位美女提过一嘴的游客打卡册，其次是得搞点钱，街上的商铺都是用钱在交易，而我们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然后最好整台手机，我们大可以自己上网搜点信息……”
　　看到莫奈越发难看的脸色，埃勒里默默停下了掰手指的动做。“差不多就这样。等下进去了机灵点。”
　　在莫奈令人心虚的注视下，埃勒里留下一个身先士卒，一身正气的背影，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混合着土腥味与水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本就嗅觉灵敏的莫奈一阵反胃。不等他恢复，一阵强烈的视线针扎一般刺向了他的皮肤。他略感不安地看向埃勒里。埃勒里只是用手在鼻孔前扇着，没什么其他感觉。
　　“我们在被注视。”莫奈提醒道。
　　埃勒里眯了眯眼。莫奈用的词不是“看”，而是“注视”。这其中的差别略一思索就能品出一丝未知的危险。
　　埃勒里正想着，右侧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埃勒里心头一紧，向声源看去。只见一个皱巴巴的，如核桃一般的老头正用混浊的眼睛瞪着他们。
　　“想必这就是注视的来源了？”埃勒里用气音问莫奈，打量着这个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老头，宁可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尊敬老人，也不敢冒进交谈。
　　“不。”莫奈微微歪着头，声音里头一次带上了疑惑：“他看的不是我们……？”
　　埃勒里听了这话，背上起了层薄汗。这个房里除了这老头也只有他们俩啊。
　　“你们几个来做什么的。”不等埃勒里调整好状态，老头张嘴说话了。
　　埃勒里作为对语言十分精通的流氓，对老头这句话里隐藏的信息感到心惊。
　　“来找东西啊。”埃勒里在脑子动完之前,就已经在动嘴了。他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刚刚在门口发表作案宣言的人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莫奈没有多余的精力在意埃勒里过厚的脸皮，他清楚的感觉到，埃勒里说出“找东西”几个字时，众多充满恶意，贪婪的目光从暗处射向了埃勒里，猎人的眼神，暗自估计猎物价值的眼神。
　　莫奈的直觉已经坏到了极点，双腿不由自至地向后，向门口挪动了一步——
　　“砰！”
　　一声沉闷而冷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大门被关上，令人心安的那一平方米的阳光完全被房间里炸了一半的电灯的，昏暗的灯光替代。
　　即便在恐怖片里见过无数次这种桥段，听到后路被断的声者，埃勒里还是禁不住额角一跳，嘴硬地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干笑：“哈……哈。 ”
　　危险预感太强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莫奈在精神和嗅觉的双重刺激下开始大喘气，但同时他又不敢喘得太大声。
　　“来找失物？”老头的眼神像有实质一样，刮过埃勒里的脸，又挨上了莫奈：“你，还是你？……还是说……你们？”
　　“只有我啦大爷。”埃勒里稍一挪动身体，挡住了老头看向莫奈的目光。
　　把两个人都搭进同一个选项里并不合算，只有把选择铺开了，选对的那边才有机会把选错的那个捞回来，鸡蛋不能全往一个篮子里放。
　　老头翻了翻眼皮，脸色未变，扭头示意埃勒里跟上。
　　没走几步，两人就停了下来。老头从一个柜台上拿下一个黑皮本，扔给埃勒里，又拿出一盘红印泥和一支笔：“登记。”
　　埃勒里看了本子一眼，又悄悄扭头看了一眼莫奈。
　　莫奈依旧面无表情，只不过眼睛死死盯着黑皮本，微不可见地摇着头。
　　埃勒里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露牙的笑，转头看向手中皱巴巴的本子，轻巧地翻开，仿佛这只是一个小破餐馆的菜单。
　　莫奈早有预感，却还是被对方充耳不闻的态度哽了一下。
　　翻了几页，埃勒里感到有些奇怪。
　　太多了。多得离谱。一页A5的纸，密密麻麻挤了几行几列名字，名字上盖着鲜红的指印，由于太密了，整页纸已经红色多于白色了。名字挤了整整五页。
　　这显然不是来领东西的人应该达到的数量。
　　埃勒里经常玩密室逃脱，清楚地知道这种时候该干什么。
　　他装作不经意地一摸徽章，激活了视野截图功能，边翻本子，边把这可疑的名单拍了个底朝天。
　　老头看服前这个发型不男不女的小青年并无动作，只是像在品读什么世界名著一样对一堆名字啧啧称奇，感觉有些窝火。正准备出言提醒，就听小青年礼貌地问：“要怎么登记？先签名，再按手印？”
　　“对。”老头哑着嗓子回应。
　　埃勒里提起笔，正准备像活着的时候那样潇洒地签名，就卡住了。
　　对哦。我忘了自己叫啥了。
　　埃勒里的手稍一停顿，就在本子上写上“佚名”两个字。
　　谁知刚一写上去，两个活生生的黑字就那么消失在了白底上。
　　“写真名。”老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埃勒里叹了口气，按照自己的猜测，在本子上写下了“埃勒里”三个字。这次字没消失。一个英译中的名字跟在一堆“子轩”，"一诺”等名字之后，有种城乡结合部，中体西用的荒谬感。
　　所以这就是我现在的名字了吗?
　　老头好像并不在意这人叫什么，只是催促道：“盖手印。”
　　埃勒里听出了对方话中的殷切，抿嘴一笑。他拧开印泥盖，用拇指沾了一大片鲜红的油墨，像录入手机的开锁指纹一样仔仔细细地将整个拇指的指印按在纸上，骨节分明的手离开本子后，一个清晰的，比别的指纹大两倍的硕果留在了本子上。
　　什么都没发生。埃勒里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老头感受到了嘲讽。他抬起头，对方藏在发丝下的若隐若现的眼睛仿佛在说，“听你的。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啊”。
　　老头夺回本子，“啪”地一声合上，收回了柜台。随后他冷脸指向一扇斑驳的铁门：“遗失物都在里面放着，自己去拿吧。”
　　“大爷不监督我吗？”埃勒里态度良好地问。
　　老头用古怪的腔调笑了两声，摆了摆手:“你做了登记，用别人的东西是会被抓回来的。”
　　莫奈从老头这句话里听出一丝明显的危险 ,埃勒里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道谢走向了铁门，按下把手，溜进门里，还不忘对莫奈挥挥手。
　　进入门内，埃勒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正张望，门就自己关上了。
　　过于潮湿，过于阴冷，简直和浸在冰水里一样，令人恶心。
　　人类是追求温暖干燥的动物，对人类来说，冷湿的东西一般都有种共性：脏。
　　埃勒里强迫自己忽略这种深入骨髓的脏，开始干正事。他抬起头，环视四面，轻轻吸了一口凉气。一排排的背包，挎包，手提袋,衣服，裤子，手机，钱包，分类得整整齐齐,整齐出了一种诡异感，摆满了四个五层高的大架子，数量巨大。
　　而且这些“失物”的种类未免也太齐全了。
　　手机，钱包这种容易丢的东西出现在这里倒也正常，除了数量太多外也没什么奇怪，
　　但像衣服裤子这种东西……
　　旅个游把裤子弄丢了，这明显不对劲。
　　埃勒里压下疑惑,将手伸向了一部手机。
　　“啪嗒。”
　　埃勒里猛地收回伸出的手。眼前的手机在几秒钟内变得潮湿，像是露水凝在了屏幕上。不等人反应，水就越积越多，向下滴落。
　　埃勒里退后两步，水滴的声音却并未消失，反而越来越急。四周的墙壁出现片片潮湿，脏，水，流下来，混着腥味肆意蔓延，湿水的痕迹一点点吞咽干燥，埃勒里的发丝上挂上了水滴，顺着脸颊，向下滑动，肮脏的虫，爬过去——
　　——“埃勒里！”门外有人大喊了一声。是莫奈的声音，明明声音很大，音调却仍不见起伏。奇怪的是这声音不像是从门外传来的,倒更像是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的隐约的回音，雷声，转瞬即逝，沉闷无力。
　　像在泳池里听岸上的人叫自己一样。
　　埃勒里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猛地清醒过来。地面上已经积水了，脏水漫过了他的脚踝，空气也越发潮湿。还没来得及梳理情况，埃勒里就看到墙上的水渍居然汇成了一个又一个人影，密密麻麻。
　　而且还有蠢蠢欲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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