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

作者:山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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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愁云惨雾


      小曼的三妹小殊与大学的同窗好友合开了一家“高级定制”服装店。她负责给客户在电脑上绘画衣服的效果图,客户满意之后,再根据效果图及客户的尺寸绘画出准确的尺寸图,然后交给她的合伙人,制出成衣。时装设计是小殊自幼的爱好,所以虽然工作有些累,客人的脾气有些难侍候,她却干得不亦乐乎。
      小殊自上初中起就对几何、电学计算题与工业流程题感到十分头疼,那些关于全等三角形的证明题更是屡屡化作怪兽,闯入她的恶梦中。可是当上美术课的时候,她便心花怒放。她是美术老师的宠儿,因为她的美术作业常常从班上众多滥竽充数的劣作中脱颖而出,博得老师的赞赏。有一次刚开学的美术课上,老师让大家设计自己的美术作业本的封面。同学们的“作品”可谓异想天开,有画花卉的、画人物的、画建筑物或静物的,而小殊独辟异蹊,根据《红与黑》这部小说的题目,在封面上写上一个变形的“与”字,在上面的一横涂上红色,在下面的一横涂上黑色,连接这两种颜色的竖折弯钩涂上暗淡的银灰色。这看似简单却饱含创意的封面获得了全班的最高分,她的作品还在全班同学手里传阅。
      平日里,她喜欢在服装上花费心思。尽管学校规定男女生每天上学都必须穿校服,佩戴领花与领带,但是她却能在一成不变的女生校服上“搞出各种小动作”。夏季的女生校服是一件印着校徽的白色短袖上衣,一件别扭的黑色百褶裙。之所以说它别扭,是因为裙子不是从腰部开始打百褶,而是在臀部中线以下,才打百褶,而百褶线以上,却是紧身裙。虽然设计者的初衷是想将裙子设计为上部贴身,下部如盛开的花卉般舒张,可惜只有肥胖的女生才可以穿出这种效果,瘦削一些的女生根本穿不出来。尤其是当白上衣的下摆遮不住裙子的百褶线时,那种空荡荡的滑稽的效果令爱美的女生们大为沮丧。而小殊只用一招便化解了这个“难题”:她将黑短裙的腰部翻卷了两周,裙子的百褶线立刻被白衬衫的下摆完全遮住,露出膝盖与一小截大腿,显得青春焕发。
      她的裙子奇妙的“变化”引起了同班女生们的注意,大家纷纷向她“请教”改造裙子的方法。她笑着将“求教者”领进女洗手间,将她们的裙腰往下翻转,一次翻转裙子便立刻缩短三寸,直至女伴们兴奋地惊叫道:“不能再短了!老处女班主任不会放过我的!”她才笑嘻嘻地住了手。
      后来,连邻班的女生也来请她“帮忙”改造裙子,她都来者不拒地将她们领进洗手间重复“魔术表演”。“人怕出名猪怕肥”,当她的“名气”大到惊动教导主任时,她被“请”进了教导处。
      年届四旬的教导主任是个严肃、清廋、秉正的教育工作者。他站在摆满书的栗色镶玻璃橱门的木书柜、同色的办公桌的死气沉沉的教导处里厉声质问是谁给予她权力,将不可胜数的女生的校服黑裙子缩短到膝盖以上三公分的?严肃的批评像暴风雨一样劈头盖脸地朝小殊袭来,她胆战心惊、屏声凝气地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直至她流着眼泪保证立刻就让“缩水”的裙子恢复它本来的面目,且不再給任何女生“改造”裙子,并表示深刻理解自己的举动是如何严重地触犯了校规,决心痛改前非,教导主任才仁慈地熄了怒,让她像一只逃命的兔子一样逃离了教导处。
      在刚经营这家裁缝店的时候,小殊是个绝对敬业与诚实的人——她对每个顾客如实地道出其身材上的优缺点,以及以什么款式的衣服来扬长避短。她的诚恳通常能换来客户的愉悦与感谢。但是,以下这位客户却改变了她的这一作风。
      在一个初夏的下午,树上的蝉不间断地鸣叫着,那持续不断的鸣响让人不由自主地烦躁起来。小殊正在欣赏这一年度夏季最新流行的连衣裙款式——单肩裙。这是一种性感、利落、大胆的表现方法,但穿上它的女人必须拥有三个体征——长颈、丰胸、细腰。因为裙子是向下展开的喇叭状,所以对臀部的要求并不苛刻。
      正在小殊独自欣赏时,一个中年女人疾步走进店里来。从她迈开的步伐的跨度与速度,都可以看出这是个强势的女人。其时小殊正在把一种贵重的夏季黑色布料裹到一樽人体模特身上,营造出单肩的效果。
      “我就要这个款式!”走进店来的女人干脆利落地说。
      小殊闻言转过头去,她见到的是一位身穿宝蓝色西装套裙的三十五岁上下的、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但是在这个体态优雅的女人身上有一个明显的缺陷,那便是她的颈项太短了——几乎没有。上帝开玩笑似的直接将她的头颅接在她的肩膀上了。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要穿上单肩裙去暴露她美丽的体态中这一令人遗憾的缺点!
      诚实的小殊认为自己有必要向客人提出这点,哪怕因此失掉了这桩生意,只要这位女士能感知她的热心与诚恳,以后她还会光临本店的。于是,她让顾客走进试衣间,脱下衣服,用黑料子及小别针在她身上裹出单肩裙的效果,让顾客重新站在镜前。
      “啊,漂亮极了!”女客几乎是盲目地喊道。
      “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小殊结结巴巴地说。
      女客意识到服装设计师将要说出她不愿意听到的实话,她的双眉紧锁起来,满脸愠色,以锐利的双眼逼视着小殊,挑战性地说:“说吧,你想说什么?”
      “这个款式暴露出你的脖子太短了,所以我认为你不适合这个款式。”小殊预感到她将要失去这单生意,可她还是如实地说。
      这个缺点一定是这个女人身上的致命伤,当有人直戳这个致命伤时,她便调动全部的意志力和全身的力量来反击。此时,她用镇静而冷冰冰的态度一字一句地抛出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然后一阵风似的走出了店子,留下惊呆了的小殊愣在原地好久、好久。
      “你以为你是谁”这句话让小殊思考了好久——是啊!我以为我有为顾客设计和选择一款适合她们的体型与气质的服装为理由,就能去直言道破她们身体的缺陷吗?不!我永远没有这个权利!如果我不及早明白这一点,我还将在工作上屡试屡败。
      从此以后,说不清是懂得了更好地运用含蓄、包容还是虚伪、奉承,她的路子走得越来越宽。当有水桶腰的富婆要求将腰带及腰带上的饰品设计得更夸张一些时,她总是有求必应,同时讨好地问:“这样大可以吗?”或是“要把蝴蝶结做成白色的还是金色的?”因为她已彻底明白,经营这家“高级定制”的目的是为更多的顾客提供独一无二的服装,而不是去“纠正”她们对于服装的偏爱与选择。接待顾客时,忍让是第一要旨,因为它是达成交易的关键。
      “三妹!”一声亲切的招呼传到小殊耳边,她抬起头,看见穿着入时得体的二姐小曼正迈进服装店大门。小殊从二姐的表情中看出她有事与自己商量,便与拍档打了声招呼,领着二姐来到附近一家名为香水的高级咖啡馆。
      当身穿制服的年轻侍者将两杯热气腾腾、浓香四溢的咖啡送上来之后,小曼开始对三妹诉苦,毫不遗漏地将最近巨贾的种种坏脾气都诉说出来。小妹认真地细听着,随着叙述的深入,她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禁紧锁双眉。
      当小曼终于结束了叙述,小殊严肃地说:“二姐,我要先高清一件事情:你爱钟之鸣吗?”
      小曼一时间涨红了脸,但她瞬间恢复了常态,振振有词地说:“我与他只是普通的同事,我的感情绝没有出轨。”
      “那就好办——你立刻退出《燃烧》剧组,哪怕因此需要赔款,我想就算金额再大,二姐夫也绝不会吝啬支付赔偿金的。”
      “不是金钱的问题,我如何对得起导演和剧组里其他演员近半年来的共同努力与汗水?”小曼焦灼地说。
      “是舍不得钟老师吧?”小殊一针见血地问。
      小曼猝不及防,端起咖啡杯来啜了一小口,用以掩饰自己的狼狈不堪。
      “看来被我言中了。二姐夫那样大动肝火,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二姐,我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出你的婚姻正摇摇欲坠呀!快从《燃烧》的泥沼中抽身逃脱吧!一生一世的婚姻与一场昙花一现的演出,孰轻孰重,你的眼睛是被什么蒙蔽了呀?!”
      见二姐沉默不语,小殊再次进言:“如果人到中年再来闹离婚,二姐将不再是贵夫人,而要过大姐那种抓襟见肘的穷困生活。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姐姐有心理准备回头去过穷日子吗?姐姐应该没有忘记我们三姐妹穷困潦倒的童年吧?”
      “当然记得——那时大姐手中但凡有几毛钱,便会带我们俩去买冰棒吃。冰棒每根五分。若大姐口袋中有余钱,便会给每人再来一张两分钱的风吹饼,包在冰棒的外面,便是夏季里最奢华的享受了。一个从穷日子熬过来的人,坦白说,今生最怕的便是回去过当初的穷日子。大姐现在所过的穷日子,让我望而生畏。”
      小殊接过话茬,说:“我上个月去看望大姐,正逢大姐在准备午饭。饭桌上除了一锅白粥,就只有一盘数量少得可怜的煎咸带鱼和一碟自制的咸黑豆。几个外甥和外甥女都是一副馋相,让人见了顿时怜悯之情。可是大姐的性格依旧那么孤傲,硬是不肯接受我的接济。哎——”
      送走了二姐之后,小殊又点了一杯咖啡。她感到自己需要独处静思一番,因为她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最近出现了不详的阴影。
      她最先觉察到这团不详的乌云飘过来覆盖住她的婚姻生活是在半个月前,那天中午丈夫毛不韦像往日一样在手机里与她相约到服装店来接她,一起到一家他们经常光临的西餐厅去。丈夫如期而至,他的衣着、脸色、言谈均与往日一般无二,可是小殊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思索了好久,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在于往日丈夫约她共进午餐,见面之后总会殷勤地为她拎包,可是今天他虽然以同样的步调走在她身旁,却没有为她拎包。她想问丈夫为什么今天不为自己拎包,可是这样一问,仿佛在质问对方似的,又仿佛自己是非由丈夫服侍得无微不至的下嫁的公主似的。这么一想,只得作罢。
      因为发觉丈夫在细微之处异于往日,所以她多了一份心,加倍用心地观察当天丈夫的言行举止。
      为他们送来点菜单并上菜的仍是往日那个臀部特别发达的女服务员。昔日一见到她,不韦总是压低了声音对妻子说:“要是她上你的服装店去定制裤子或裙子,你们可要花费两倍的布料啦。”然后像淘气的小男孩一样嘻嘻直笑。
      但是今天见到这个总被他不怀恶意地嘲讽的女服务员数度走过来又走开去,他却忘记了进行习惯性的调侃。小殊忧心忡忡地想:丈夫心里一定有不愿向她承认的心事。会是什么事呢?
      昨天晚饭后,丈夫对她说想到海滨长廊跑步,她鼓励他去,希望海景与海风能够消除他连日来的忧愁。丈夫出门之后,她便在厨房里洗涤晚餐所用的盘碗。她有洁癖,非得把一个个盘子都洗得晶亮得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来才罢休。她迈着有点疲惫的步子来到阳台,往下张望。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看见不韦就在楼下的绿化带里。他背靠着一根爬满藤蔓的柱子,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着烟。她顿时明白过来——丈夫根本没上海滨长廊,他对她撒了个谎,只是为了避开她独处片刻。看来他的确有瞒着她的天大的心事,但那是什么心事呢?
      室外的夜色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不韦才回家来。
      “海滨长廊的夜景如何?”小殊假装感兴趣地问。
      “噢,噢,还行。”他敷衍道。
      “是不是在途中遇见熟人,海滨长廊没去成?”
      他“纠正”说:“不,我是刚从海滨长廊回来的。”
      她竭力想帮助他说出真话,但他似乎认为躲藏在谎言里更加安全,小殊只好失望地顺从他的意愿。
      她像观察自己身上的一道伤口,体内的一处病灶似的探寻和分析丈夫近来一系列反常的表现。她以女人的直觉预测到了问题的答案——他有外语了。现在答案已昭然若揭,剩下的不过是寻找佐证这个结论的证据。她像个细致周密的警官一样处理落到她手里的丈夫的每件内外衣,尤其是白衬衫。她既希望又不希望在那领口或胸前找到一个浅色的因而没被丈夫觉察和及时擦去的红色唇膏印。她还像狐狸一样用鼻尖使劲嗅吸他的每件外衣,可是除了嗅到自己惯用的香水味,她的的确确没有嗅到来自另一个女人的另一种香水味。而在茫茫人海中,不同修养、不同审美观的两个女人选用同一款香水,这几乎是绝无可能的。她的搜查的最重要的一个环节落在丈夫的内裤上。她相信只要丈夫穿了一条并非由她亲手购买的内裤,哪怕颜色再普通,花纹再寻常,她也能像最优秀的猎犬一样将它辨别出来。但是,哪怕她的目光再锐利,也找不到一丝破绽。她幡然大悟——她的丈夫正在主动追求一个女人,尚未得到她,与她之间尚不存在亲昵之举,却已为了她而神魂颠倒。这种精神恋爱,比看到丈夫已与她出双入对,相依相随的□□恋爱更叫她痛彻心扉。
      她自此无心工作。当客户走进店里时,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她的招待还是那么热情,但是她的心萎谢了,她的灵感的泉源枯竭了。她再也设计不出一个新款式,哪怕是在旧作上作些微的改动也办不到。她的心思像蝴蝶一样飞走了。她人在这儿,可是心飞到了臆想中丈夫与他的不可企及的情人同处的地方去了。
      她总是在了解了客户的需求之后,便打开电脑,找出一张往昔的设计图纸,大言不惭地对客户撒谎说:“这是我根据你个人的气质为你设计的,它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是独一无二的。”她甚至想好了再撒另一个谎来补救——当女客户发现街上有与她的衣着雷同而登门兴师问罪时,她将装出诧异地说:“想不到你穿上这条裙子的效果这么好,不几天便有人效法了。而将一件裙子的新款式进行注册,实际操作起来你不知道有多难!哪怕是一位巴黎时装设计大师也难以做到。请你将这种效法看作是对你的赞美吧。”
      唯一不被蒙蔽的人是她的合伙人。有一天,那人经过深思熟虑,态度诚恳地对她说:“阿殊,你近三个月来没有设计过一张新图纸,甚至连修改一下旧图纸都没有。长此下去,慕名而来的新、老客户都会弃我们而去的。你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难?我们亲如手足,你就对我说真话吧!”
      此时店里除了她俩没有第三者,小殊早就盼着一个吐露心事的机会。她哇的一声哭了,抽抽噎噎地说:“我的丈夫有外遇了。他们甚至没有肌肤之亲,不韦却已被她迷得失魂落魄,判若两人。”
      “他向你提出离婚了吗?”合伙人思索着问。
      “没有。但我以女人的直觉估计,他很快就会走这步棋的。”小殊收住眼泪说。
      “我感觉这其中有许多仅出自于你的猜测。我认为你们夫妻俩最好开诚布公地交谈一次。”
      “好的,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被妻子误会为有了外遇的不韦当下正经受着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劫数。
      数月前的一天午餐后,他感到轻微的腹痛,但他没特别在意,只是随便吃了点便药。痛感过了不久,便消失了。
      可是在这首次痛感来袭之后的半月,痛感再次向他袭击。那时他正在家中与娇妻共进晚餐。他已告诉过妻子,晚餐后要到楼下的绿化带慢跑。不知为何他不想将这蹊跷的腹痛告诉妻子,他想自己挺一挺就能挺过去,不想让妻子产生无谓的担忧。
      晚饭后他如期到楼下绿化带去,而疼痛像天空中一朵黑色的浮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边在树荫与草地上跑过,一边想:古人常说“疑病不可医”,我的肚子痛不过是因为吃得太快,没有细嚼慢咽就将食物吞进肚子里造成的,真的没有必要大惊小怪。他的心坦然了,或者装作坦然了。
      但是这阵发性腹痛发生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疼痛的程度越来越剧烈。有一次他正在公司里与客户谈生意,刀绞般的痛感突然向他袭来,他的脸一阵煞白。这引起了客户的诧异,他慌忙将助理叫进洽谈室,借口说“人有三急”,上卫生间去了,让客户留在洽谈室里了解他们的“企业文化”。他用手捂住绞痛的部分,从洗手盆的镜子里看自己因忍痛而变了形的脸。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了——这并不是普通的疼痛,而是某种恶疾的先兆。
      还有一次是在家中,小殊一时间来了兴致,从网上买了一些羊毛线要给他织毛背心。她让他帮助绕毛线团。他绕着绕着,病魔这不速之客又来登门拜访了。他感到像有一把尖刀插进他的肚子并搅动起来一样痛。他慌忙将毛线团放在沙发上,人像子弹般冲进卫生间。他关上门,一个人承受着那翻江倒海般的疼痛的折磨。镜子照出了他惨白而蜡黄的脸,以及额上因疼痛而冒出的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
      一天夜里,他在两场睡眠之间的缝隙里醒来。他注意不转动身体,以免弄出声响将爱妻惊醒。他仅仅睁开眼睛,饱含深情地端详着熟睡的枕边人。银白的月光冷冰冰地由窗户照到床上,使他得以清楚地、从容不迫地观赏妻子的睡容。妻子的容颜如此地近似于他的母亲——一般无二的白皙的吹弹即破的皮肤、像观音大士的细长的双眼。当她开口说话时,便发出清泉似的温柔、清亮的声音。
      母亲是个性格温存的东方女性,她的白肤、细长眼和柔声成了他择偶的标准。而上苍很仁慈地对待他,在茫茫人海中,让他一成年便遇见兼具这三个特征的小殊,使两人顺利地步入婚姻的殿堂。但如今,看来他要先妻子一步走了。
      小殊的合伙人十分了解小殊的个性,所以知道尽管她答应跟丈夫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以她骄傲的个性,可能会选择沉默不语,让自己的心碎在倔强的缄默之中。因此,合伙人利用午休时间将不韦约到距他的公司不远的“暖意咖啡屋”。
      要介入夫妻俩的感情问题,合伙人感到十分尴尬,所以选择开门见山的谈话方式。
      当侍者将咖啡送上来之后,也就是他们不会被打扰之后,合伙人面对着满脸写着困惑的不韦,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气说:“不韦兄,我是为了小殊而来的。”
      “她怎么了?”不韦不着边际地问。
      “她认为你最近有外遇了,她的情绪十分沮丧,内心非常痛苦。”合伙人不加回避地说。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外遇!”不韦不容置疑地说。
      “那是你的什么言行让她产生了如此之深的误会呢?”合伙人看到了山回路转,兴奋地问。
      “我的确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瞒着妻子,但绝对不是外遇。”不韦再次申称。
      “我可以感觉到那一定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不然你不会瞒着小殊。但现在小殊误会了,并且陷入深深的痛苦中无法自拔,你是否能对她坦白真相?”
      “纸包不住火,我迟早要对她坦白的,不如就借这个机会吧。”他痛苦地说。
      合伙人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谜底”对于小殊来说,也许比丈夫向她承认感情出轨更加痛苦和难以承受,但毕竟能停止猜疑。见达到了目的,合伙人起身告别,走出了咖啡屋。她的身心没有被热气腾腾的咖啡所温暖,却被不韦凝重的神色弄得不寒而栗。
      回到高级定制服装店,合伙人见小殊正对着电脑显示器出神。盒伙人吸了一口气,说:“小殊,请不要怪罪我——我刚才约见了不韦兄。”
      小殊像被电击着似的浑身一震,抬起眼睛用求助的目光望着她。
      “我代表你坦白地问他有没有外遇。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没有,但承认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隐瞒着你,最后他允诺将那件事向你坦白。”合伙人将她的“战果”统统罗列出来。
      小殊的脸明朗了,显得神采奕奕,但是合伙人以忧愁的表情补充道:“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不韦兄瞒着你的事情也许比外遇更加糟糕。无论他对你说些什么,你都要挺住,不被击垮。”
      对于合伙人的热心与关怀,小殊噙着泪水拼命地点点头。她也感到那一定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不然丈夫不会装神弄鬼地欺瞒她。
      这天黄昏,不韦手拿公文包回到家,对给他拿来拖鞋的妻子说:“晚饭后我有事情对你说。”就像一个逃犯对警察说:“我不潜逃了,我愿意自首。”妻子的心震动了一下,预感到事态的严重。
      为了让妻子的心情轻松些,他有意夸奖妻子为投合他的胃口而烹饪的每一道菜。妻子为了显示自己的愉快,也不停地往丈夫的饭碗中夹菜,但夫妻俩像都被判了死刑在共进最后的晚餐,内心痛苦、沉重得无以复加。
      晚餐像一道可以延迟坦白的仪式一样,如今已经举行过了。丈夫来到了吐露真言的悬崖,如今他必需鼓足勇气纵身跳下去。他拉着深爱的妻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好,他半蹲半跪在妻子身旁,坦言说出三个月前的第一次腹痛。几个月后,疼痛越来越频繁、强烈,直至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小殊望着灯光下近来突然苍老了的丈夫的脸,望着这张脸上新添的皱纹以及头上新增的白发,她心疼地将这张脸拥入怀中。
      当不韦停止了叙述之后,小殊想了想,说:“我们上大医院去作一番彻底的检查吧,然后对症下药。”
      “当我打定主意向你坦白时,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而我也同意这样去做。”不韦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应道。
      “那么我俩明天就上大医院去吧。你向公司请假,我也向店里请假。”
      从此时直至就寝,夫妻俩手牵手,好像命运之神随时都会化作鹰鹫,从他俩之中叼走一个。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要按照以往的生活习惯来度过体检之前这个炼狱般的长夜,借以表示这个夜晚并没有什么可怕,或者说他们的内心充满勇气,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他俩熄了灯躺到床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一个最舒适的姿势静卧,因为他俩都知道自己将会失眠,而要欺骗对方自己已熟睡了,就得保持一个睡姿不可。小殊选择了侧卧。这本来是一个非常随意、舒适的姿势,但时间一寸一寸地流逝,她感到自己似乎是被塞进粿模里的一团糯米,从外形到动作都被限制了。她想换一个姿势,又怕泄露自己失眠的秘密,影响丈夫的情绪。而不韦选择的是仰卧的姿势。开始时这个姿势还挺舒适的,但时光的长河一点点流淌,他感到自己的姿势就像基督耶稣为了替人类赎罪而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痛苦。
      “你睡着了吗?”小殊发出蚊子哼哼般的轻响。
      “我睡不着。”不韦苦恼地承认道。
      “我下床去给你准备一些明天要用到的东西吧。”小殊说着离开了寝席,打开灯,准备求医将会用到的证件和一保温瓶的麦片牛奶粥(因为不韦明晨将空腹验血)。
      当忙完这些回到床边,打开手机来看,时间不过过去了二十五分钟。
      她爬上床,伸出自己的手去摸索对方的手,摸着后便怕失去似的紧紧握住那只手。他俩断断续续地交谈起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韦不再言语,但从他那边却传来一种奇怪的轻响——像老鼠在一堆空纸盒里啃噬。她惊惶地打开床头的灯,只见丈夫缩成一团哭了,两道泪痕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小殊藏起自己内心的担忧与惧怕,像母亲一样拥抱他,用低低的、充满感情的声音安慰他道:“别哭,一切担忧与猜疑都会过去的!神佛会保佑我们的。”
      说到这里,小殊跳下床,取出自己的钱夹,从一个暗袋里取出一枚早已褪色却保存完整的邮票那么大小的护身符,回到丈夫身边,对他讲这个护身符的来历:
      “当双亲去世后的一个春节,大姐带我和二姐到青莲岩大寺进香,正碰上法师为许多吉祥物开光。我们往功德箱里捐了一点钱,每人得到一个金光闪闪的护身符。我不知道姐姐们的护身符是否还保存着,这个护身符我一直带在身边。在这浮沉不定的人世间,金钱和护身符一直是带给我安全感的东西。现在我将它放在你明天要穿的裤袋里,让观世音保佑你吧。”
      如果在平日,不韦会认为这纯属妇人之见,可是在他意志力薄弱,意志濒于崩溃的今晚,他怀着无限的感激与虔诚的心接受了这份以往他肯定不会接受的带着强烈宗教色彩的庇佑。
      在井然有序而又纤尘不染的医生诊室里,医生以胸有成竹和冷静得接近冷酷的态度接待了他的病人——不韦。医生开出两张检查单,一张是验血的,另一张是B超,让不韦进行这两项检查并取得检查报告之后再上他这儿来。
      不韦与妻子走进验血大厅,就像走进乡村的集市,尽管这儿开设了八个窗口验血,仍有大批的人滞留于此,等待叫到自己的排号。在这儿,等候的人们默不作声,而坐到验血窗口的小孩却放声大哭,他们的父母亲用种种好言好语安慰嚎啕大哭的孩子,却收效甚微。不韦一直愁容满面地坐在钢塑候诊椅里,目光紧盯着每个验血窗口上方的电子显示器。
      他的排号终于在显示器上出现了,他在妻子的陪伴下走向验血窗口,坐下来,捋起袖子。当采血针刺入他的血管时,他像木头人一样浑然不觉。
      在B超等候厅,他们像是再一次走进一个水泄不通的农贸市集。大厅里充满人语、人呼出的热腾腾的气息,接踵摩肩。不韦几次感到鼻子痒,于是几次从裤袋里掏出面巾纸来擦鼻子。当他忽然想起妻子特意放在他裤袋里的护身符时,他急忙掏出裤袋里的全部杂物来看,发现唯独不见了护身符。他低下头前后左右地找寻,可都不见护身符的踪影。妻子小声问他找什么,他不安地回答:“护身符被我弄丢了。”妻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脸上却硬挤出一个笑容宽慰他说:“丢了就丢了,这种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不韦听了也装出释然的表情,说:“我知道。”
      夫妻俩互相偎依着,手里拿着两份检验报告单再次走到医生跟前。医生接过报告单,至少仔细地看了三遍,这才抬起头,温和地问:“谁是毛不韦?”不韦回答正是他,于是医生请不韦先到室外的候诊区坐一坐,他要和小殊谈谈。
      “你是病人的什么人?”医生问。
      “妻子。”
      “你的丈夫患上了——已是晚期了。”
      小殊闻言泪如雨下,问:“真的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吗?”
      “现在能做的仅是让他在最后一程走得舒坦些。你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影响病人的情绪。”
      早有预感的小殊收住哭泣。医生又问是由他还是她将病情告诉病人自己,小殊思考了片刻,果断地说:“由我来告诉他吧。”
      回到家中,一直保持着相对冷静的不韦问妻子,医生支开他后告诉了她些什么。她认为这是个实言相告的适当时机——他是个聪明人,休想在这样的大事上蒙混他,而且猜疑将比据实相告更加折磨他。她本想以一种冷静的态度告诉他“谜底”,但她未语先泪,在他怀中哭成个泪人儿,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医生说已经到了晚期。”他反而表现得相当平静,点燃一根烟,走到阳台,双肘搁在阳台的栏杆上,声音低沉地请求“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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