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恒

　　岐在回来的那一天，是映镜史上一个重大的日子。映镜的王——耀宣布退位。各集中营开始大规模地征集新成员。每有新王登基，各集中营都要大规模地招人，以振军威，维护皇室尊严。征集人数远多于战乱年代任何一次征兵。倘若上一代王室兴盛威严，那么无可厚非地新一代王室将更加兴荣昌盛；倘若上一代王室颓靡衰败，那么新一代王室足以依靠这一次大规模征集而有一个全新的开端。

　　岐在回来的第三天，是映镜史上又一个重大的日子。岐在正式登基为王，并改名为皝。盛大的典阅在随后的五天举行。第一天，圣女、长老、圣法师、御用巫师、诅咒师等加典并接受王的祝福。第二天，所有法师、巫女接受王的祝福。第三天，所有诅咒师接受王的祝福。第四天，所有神射手接受王的祝福。第五天，所有武士接受王的祝福。

　　皝陛下和从前的王不同。那些曾经参加过这样盛大典礼的人都这样想。被以前的王注视着时，感觉是被俯视，王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让人感觉到一种魄力。而皝陛下却好像是站在相同的高度看着每一个人的脸。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五日后的皝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大殿上，目光穿过敞开的大门不知望向何处。他没有发现有人正从那门外走了进来。他只是觉得视野一下子变暗了，然后寻找原因时才发现已步入大殿的奎长老。奎长老是映镜的老长老了，也许只有圣女玉玅知道他的年龄，而整个映镜，恐怕除了传说中的神，没有人知道玉玅的年龄。这样说来，也许可以把玉玅和奎长老归为同一类，但事实上，全映镜没有一个人会把他们联系到一起，甚至传说中的天神也不会。因为玉玅永远年轻、美丽、温柔，而奎长老全身都布满了岁月沧桑沉积的痕迹。

　　奎长老的左手附近浮着一个比拳头略大的光球，光球产生的视觉效果是中心如水，边缓如雾。那是他对光线操纵能力的象征。

　　“奎长老？”皝有些惊讶。现在并不是朝见的时间。

　　奎长老行礼道：“奎某近日来见陛下神情抑郁，特来相问，陛下可是有何需要或不满现状？”

　　皝“哦”了一声，微微低了头，只淡淡说：“没有什么。”

　　奎长老执拗的眼睛转了转。以他的阅历，又如何会连皝的那一点心事都看不出来？皝在他严重根本就如同刚出世的孩童一般单纯，痛了就哭，高兴了就笑，毫不掩饰。而皝的那一点心事早就在典阅时他看众人的眼光中表露无遗——他在找人。

　　奎长老略一思忖，决定单刀直入。他毫不含糊地问：“陛下可是在找人？”

　　皝的眼神一跳，但仍然微微低着头，不置可否。他还不适应坐在这个位置上，他还不知道哪些时一个王者可以说，而哪些虽然很想说，但却不能说的。尤其是在这个传言中很固执的奎长老面前。但多说多错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所以他沉默。

　　奎长老见皝不答，就当他是默认了，接着道：“陛下是想找那个叫辰涘的人吧？”

　　熟悉的名字刺激着皝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来：“你知道？”

　　奎长老一笑，脸上的皱纹因为肌肉的紧缩而更显得深了。皝刚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似乎欠妥，但又讶然发现，奎长老笑起来还是满和蔼的嘛，并不像传言中的恐怖。于是皝觉得自己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

　　“陛下在去尘世之前，只和圣女在一起，而圣女就在宫中，陛下随时可见。余下能让陛下挂碍的，也只有曾和陛下一起游历尘世的辰涘了。这并不难猜。”奎长老的笑容敛了，“只是陛下，有些话奎某还是不得不说。映镜不同于尘世，这一点陛下该早认识到。”

　　“我和辰涘是朋友。”皝说。

　　“不，你们不是。”

　　“为什么？”皝突然直视奎长老的眼睛，像是要从他那已浑浊不清的眼眸中挖掘出答案。

　　奎长老丝毫不回避这位新王的逼视，他的眼底似是有无穷的空间，可以吸收皝目光中的一切不平静的因素。如果把皝的目光比作光源，那么奎长老的眼眸就是黑洞，将所有射向它的光芒吸入其中。

　　奎长老的声音静无波澜：“因为你是映镜的王。映镜的等级不容许你们是朋友。”

　　皝拂袖而起：“王就不能有朋友吗？”

　　“奎某也许并不该这么早就告诉你答案是‘是’，但答案的确不会是‘不是’。”

　　皝快步走过奎长老身边，离开大殿。如果不是为了维持王者风度，他会捂上耳朵逃出去。

　　他不想再听下去，但奎长老的声音却追到了耳畔：“陛下您还年轻，有些事您自己体会会比由奎某告诉您要好……”

　　这句话在皝听来，余音似乎拖得很长。

　　古老的王定下游历尘世的规定，是为了让孩子在真正踏入这个世界时已看透尘世的一切大悲大喜，可以拥有一双尘世之外的双眼来俯瞰一切，对事物的认识与分析达到绝对的理性与客观。

　　他是失败的吗？皝想。为什么他从尘世回来，反而越来越迷茫了？他不明白，他不明白等级为何要存在，他不明白为何他和辰涘在尘世是朋友而在映镜却不可以是，他不明白为何映镜的人都如此冷漠。他知道他们的冷漠造就了他们的理性与客观，他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需要这种绝对的理性与客观。

　　他认为自己是失败的，因为很多事情他都不能够用道理来很好地分析，然后得出该如何做的结论。比如他想和辰涘在一起，按照规矩，那是不可以的，但他就是想啊。

　　“小在不想和玅姐姐分开。”

　　“小傻瓜，等你长大遇到了很多的人和事，你就不会再记得我了。”

　　皝想起了十岁那年去尘世前玉玅的话。他那时不懂玉玅为什么要这样说的，只是执拗地相信自己绝不会忘了玅姐姐。而现在，他开始觉出那话中的一丝无奈了，虽然他依然坚信自己绝不会忘了玉玅。

　　皝离开大殿后一直不快不慢地走着，不知为什么走到了圣女殿前。

　　皝在门前驻足片刻，终于还是前去扣门。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幻彩流动的殿门在眼前隐去，然后看见玉玅出现在他面前。当他看着玉玅像所有人一样向他行礼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当他看见玉玅美丽而熟悉的容貌的那一刹那，他是多么想像孩子时那样撒娇地抱着她的腰，让她轻拍着自己的头叫他“小在”。但事实上他却转身就跑了，没有等玉玅行完礼。

　　玉玅看着他跑远的方向，缓缓站直。

　　——他不快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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