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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接风洗尘
黔州宾至酒楼二层包厢，李星辰听令关了门窗与天暗星对着桌上的剑匣面面相觑。
“还来？”李星辰将剑匣打开个缝，瞟一眼，又关了回去，“那个阳叔子是真真不想活了是吧？”
“闭嘴，没大没小的……不过你说得对，这阳叔子……也是轴得厉害。得，趁着大帅不知道，赶紧给他送回去。“
“啊？咱们可才刚到。这，这都第三次了吧，阳叔子故意弄丢龙泉剑到底想做什么？而且他至今也不肯教天子武功。”
天暗星的屈指在桌面轻敲了片刻，恍然道，”先等等，不急，这剑应是不良帅放出来的。“
“我们是坏事了吗？”
“不见得，临行前我透了行踪，一路上也一直放灵鹰与他联系，若是不想我插手直说就是了。这么看，倒像是大帅特意把剑送到我手上。我拿这剑现下能干什么呢？”
李星辰想不出头绪起身倒茶，天暗星接了杯子，边思索边将面具解下放到一旁。
李星辰本已做好退出房间的准备，天暗星突然露出面容将他吓了一跳。那是一张四十上下的面庞，天庭饱满，目如鹰隼，带着一股杀伐英气。
天暗星边喝茶边扯起嘴角轻笑，“你最爱的老大的脸，怎么样，喜欢吗？”
“人|皮|面具？”
“那是，你以为我去藏兵谷是做什么？”
“三千院做的？”
“不是，他也不见得知道袁天罡长什么样，缺了些材料，找他借的。”
“借，抢才是吧？”
“我的手艺好吧，要不要我给你也做一个？放心，不会耽误你的整容进度的。”
“我再想想。”
“行，你先想着。”
“你怎么知道大帅原本模样的？可是照着骨点推出来的？……那你，你能知道我本来的样貌吗？”
天暗星揉了揉李星辰的头，”差不多吧。抱歉，让你失望了，天罪星磨掉了你颧骨上的一些点位，我推不出。“
李星辰苦笑一声，”没事，我本也没想留下什么。“
“可是累了？”
“嗯。而且，怕了。”李星辰盯着天暗星的脸，一时间思绪翻涌，竟是什么词句也吐不出来了。
良久他叹道，“那天，大梁灭唐那天，……唐昭宗身死殉国那天，我们在那里，老大跟我……”
李星辰陷入往昔中，漫天大火映在他的眼底。他从未弄明白，明明当日只要袁天罡出手就能救下皇帝，但袁天罡只是远远地带着李星辰跪拜，说上一句“恭送天子。”
唐昭宗倒地瞬间的声响，似乎又跨越空间响在李星辰的耳畔。
肩上的重量唤回李星辰的心神，天暗星安抚地冲他点头，“至少，你送过他了。”
“你说……他知道我的存在吗？”
天暗星没有回答李星辰，他戴好面具起身开门向店小二点了些酒菜，留下空间让李星辰一个人整理心情。
对于父皇母后，天暗星记得不多，彼时年幼，国难当头，城破前一干忠仆护着唐昭宗的几名幼子出逃，路遇玄冥教暗杀，若不是李焕带着他躲进茅厕下的粪池，之后隐姓埋名街头乞讨六余年，他也不过是王朝更迭前无足轻重的一道亡魂。
回忆幼年，每日饥肠辘辘，到哪里都被视为臭要饭的，任人欺凌。啃过草根、啖过生肉，甚至还吃过尿泡饭。李焕虽忠心，却不懂谋生，绝望之下又净给幼小的少主灌输些自恃身份的思想，仿佛那才是救他们脱离苦海的希望。李焕病重，天暗星跑去偷银钱买药，李焕知道后竟是砸了药碗，冲天暗星怒吼——下作之事，他做得，但天子做不得。天暗星自小就知道，绝境是会将人逼疯的，而这饿殍满道的世道本就是疯的。与之前的颠沛流离相比，剑庐的日子美好得不真实。吃饱穿暖，师父虽严厉却是真心爱护，师妹虽惫懒顽皮却是坦诚相待的天真姑娘，她不懂算计、恩怨分明，气人时让人抓狂，但撒起娇来也是抵挡不住。
天暗星想着只觉胸口一沉，他近年越发嗜睡，这颗不属于他的心脏也不时抽疼。当下虽无性命之忧，但他晓得借来的命终究是要还的。时间，时间，前世今生他似乎都脱不开跟时间比速度的命运，当年若不是时日无多他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好兄弟带着师妹走入石敬瑭等流设下的死局，他又怎会在陨星砸出的地底洞窟下，在那扇诡异的青铜巨门前再次失去姬如雪。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闲云野鹤，悬壶济世，曾经天暗星就这么一个心愿，为何实现起来如此之难。百姓爱戴，民众安康，纵使青史留名，歌功颂德，他所爱之人一一逝去，交心之人消失无踪，于他自己有何意义。天暗星与挚友张子凡不同，他没念过经史子集，更无爱国之念，他最后选择的道不过是袁天罡逼迫下不得已的反叛，是为了给一路走来被时代洪流吞噬殆尽的那些人一个交代，是为了最后庇佑下因果相连的旧人。
“一切众生辗转轮殁，生死报对，祸福应现。若成真，该有多好。”天暗星来到店外的连廊，凭栏远望，湛蓝天际灵鹰盘桓，天暗星轻笑，他等的人正驱车通过城门。
从黔州城到渝州城驾车要十余日，纵使灵鹰传信也要一日之久。天暗星心中盘算，这黔州、渝州相隔也有近400公里了。山路回环，野道纵深，盗贼横行，野兽肆虐。杨青庭携家眷一路辗转，纵使他跟李星辰在前开道，能全须全尾的抵达已然不易。
天暗星隐在檐下的阴影里，免得望远镜镜头反光让远处那群人看出端倪。他倒是不避讳李星辰，少年也已习惯天暗星净掏出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能爆炸的果子，能冻住人的晶体，稀奇古怪的武器，可以自行旋转的轮子，释放雷电的怪异生物，还有那竟能显示山川地形，将瞬间化为图像记录的发光石板。一路下来，天暗星靠着这些东西没少让玄冥教跟通文馆的暗探吃瘪，就是这俩组织的分舵也吃干抹净拔了几个去。最损的是天暗星每次都扮作另一方的人，大闹一通后还得留下幻音坊的印记，给这三大暗杀组织搅得鸡犬不宁。偶尔被围走不脱，一手华阳针甩得飞起，再留下袁天罡的名号，总之败坏名声这事，天暗星做到了一视同仁不分敌我。
天暗星窥伺了会儿，杨青庭一行人数不少，除了他的家眷外，还有十余人作武者打扮，另一驾马车下来一身着道袍之人，手执拂尘，仙风道骨的与周围一众格格不入。天暗星面具之下的嘴角满意勾起，看来这杨青庭果真有些能耐。
如今黔州刺史赵崇明面上归顺大梁，暗地里却又私交通文馆，杨青庭入城之事早已有人向两方通报。赵崇此人出身石城县，祖上三代都入朝为官，深知唐末国力衰微，自上任来以民为先，又行明哲保身之法。十年前大梁五路出兵围困洛阳城，取道黔州，赵崇直接开城降了，周边几州死伤惨重，唯他韬光养晦，如今黔州经营得有声有色，俨然是西南经济命脉了。如今晋国想动它，大梁不干，大梁见赵崇首鼠两端也想派心腹取而代之，通文馆那边也不肯让梁如愿。赵崇一直在两方之间走钢丝，凭的是州府各部铁板一块，更有表亲田氏一族执掌兵马。而最让梁晋两国忌惮的是武陵山主峰梵净山上的黔灵派，黔灵派是自隋初传下来的宗门，修习的是佛道双修的功法，据传开山祖师为双生兄弟，哥哥拜入佛教，弟弟拜入道教，二人于北朝入世明面上各自辅佐一方，暗地里却打起配合，后隋军南下灭陈一统中国，兄弟二人得了武陵山为封地开宗立派。只可惜兄弟二人逝去后门派光辉不再，门人潜心求道不再入世，过去几百年里肯出世闯出名堂的也不过三百年前下山的李淳风及曾经带发修行的外门弟子慧四郎，如今于迦叶寺隐居的不良人天慧星惠明而已。但毕竟是李淳风拜过山的门派，又是赵崇的倚仗，越是不显山露水越是让梁晋忌惮。晋国早年拔了龙虎山的天师府，收编了周边一众小门小派，梁也不甘示弱，灭唐之后武力镇压铲除了境内一众反抗势力，光是围剿余孽的活动就进行了六年之久。两方也因此元气有损，竟是在过去十年里再无余力对黔州下手，眼看着黔州做大。
听过嘱托李星辰接了天暗星递过的怪异面具，看着像个巨大的枫叶，却不知什么质地，戴上刀剑穿不透，旁人摘不下，只是不能开口讲话，否则说出来的净是让人听不明白的“呀哈哈”之声。
李星辰换了跟天暗星一样裹甲藏青战袍，那是近年来不良人统一的新装束，揣好密函戴上面具赶在赵崇等人赶到前去拜谒杨青庭一行。
许是因为装扮怪异，个头又矮，只递信不言语，引起杨青庭家那古灵精怪的宝贝闺女兴趣。李星辰冷脸应对着同他年纪相仿的姑娘的围前围后。杨心雨梳着高马尾，女扮男装，笑容明媚，她说了些夸赞李星辰帅气的话，又去打趣那个叶子面具，吵得李星辰心烦。但显然杨心雨人缘不错，一时间没人给他这个外人解围。然而天暗星吩咐他跟着杨青庭，对方正看的密信末尾也告知了这一安排，饶是李星辰浑身不自在也不能离开。李星辰腰杆挺直护在杨青庭身后，对其他人的打量一概不理，他很肯定，他那个倒霉师兄肯定在哪里猫着看他的笑话呢。
杨青庭看罢信件，回身拱手道，“小兄弟，有劳了。”
李星辰抱拳回礼。
这时街口一阵喧闹，竟是一失控马匹对着一行人冲来。李星辰皱紧了眉头，他瞟了眼四周拔刀的护卫，居然无一人进星位，看着唬人却是不入流。李星辰绕后一手一个抓着杨家父女的后腰将人甩向安全处，他自己则借力弹了出去，勒住缰绳翻身上马。说来也怪，李星辰骑术不佳，他本以为要费点力，但临行前天暗星又在他腰际缠了道金色的马鞭，此时解开一抽，那马竟瞬间就乖顺了下来。李星辰握紧马鞭眨了眨眼睛，那活泼姑娘已然拍起手夸他好厉害，杨侍郎也连声道谢。
仗着没人能看到表情，李星辰放任自己的嘴角抽搐。
哪有这么巧，马匹受惊杨侍郎遇险，天暗星就似有预知般给了他马鞭？还未等李星辰确认，身后乌泱泱的人群簇拥着正中官服加身的大人物就到场了。
李星辰落地将马交于旁人，自己则站在杨青庭左后一步，顺手拉住了想要上前的杨心雨。
官话机锋李星辰不懂，但跟在赵崇身后的人他认得——李克用义子，慧字门门主十一太保李存慧。此人武功虽只有中星位，但他一向以智取胜，是为李克用智囊。李星辰想起从天罪星那里背来的资料，李存慧从不孤身出现，他暗自四下扫视，终于发现二街外屋檐上有一处闪光，当是箭矢锋芒。只是李星辰刚锁定方位，对方就似乎察觉，立刻失去了踪迹。难不成是十二太保神射手李存勇？此人可是小天位，李星辰心里捏了把汗。
此时赵崇与杨青庭寒暄已过，赵崇不冷不热，杨青庭也没有好脸色，两方护卫均是刀剑出鞘、剑拔弩张。李存慧摇着折扇，一派看戏模样却是突然发难，手腕一翻，晋星刺出，直取杨青庭咽喉。李星辰一直防着他这一手，马鞭一挥尽数击落。李存慧这才正眼瞧向李星辰，折扇一收作了个揖，“阁下是？”李星辰见他笑容诡异分外警惕，待到利箭破空之声从斜后方传来已然来不及，纵使他拼了性命，以小星位拦小天位的箭矢就是痴人说梦，即便意识到不妥，身体却是跟不上。李星辰只能尽力撞向杨青庭，力图让箭矢避开要害，但那箭甚怪竟在半空偏转了轨迹依旧直逼杨青庭面门。
“爹当心！”杨心雨大叫。
鲜血喷涌，杨青庭跌坐在地，李星辰立刻挡在他与李存慧之间。杨青庭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脸，拦下箭矢受伤的另有他人。
“丘兄！”杨青庭在女儿的搀扶下爬起身。
方才冲出的道士掌心的青白雷电将将散去，撕裂的掌心流下血迹打湿了道袍。伤得不轻，那道士却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仍旧笑眯了眼睛，转过身不咸不淡地道了句，“果真是勉强了，不过杨兄无碍便好。”
杨心雨走上前查看了下，掏出银针扎了几个穴位帮道士止血。方才那箭偏转却力道不减，正插入道士脚边石砖中。
“龙虎山天师府的丘延翰，你竟还活着。”李存慧此时已然笑不出。
但丘延翰笑容不减，他拢袖回身，“这不是慧字门门主吗，没有你黄泉作伴，我怎么舍得死呢？”说罢丘道长睁开了他那双吊梢狐狸眼，他的眼珠竟是碧绿的，似有胡人血统。
丘延翰冷冷地盯着李存慧，像是跟死物说话，“不止我没死，回去告诉你家圣主，天师府不日前去答谢昔日大礼。让他挑个好日子，斋戒沐浴，免得活着龌龊，死也死不干净。”
李存慧听罢恢复了波澜不兴，他皮笑肉不笑地答道，“行，记下了，回去就说与大哥听。既然新友故人都打过照面，小生今日就先离去了。改日通文馆扫榻相迎，还请勿却。”
李存慧带着通文馆的人离开，留下赵崇跟其护卫在原地。
赵崇已近知天命之年，两鬓掺了白，却是一美髯公。闹过这么一出，他却似没事人般拱手道，“已命人备好酒菜住处，还请杨大人、丘先生一同前往，我为诸位接风洗尘。”
大人们的弯弯绕绕李星辰懒于深思，他倒是发现了另一件事，杨心雨会医术且身怀功夫，似乎不只是爱玩闹的角色。
酒宴这边按下不表，李存慧左等十二弟不到，派人去寻，直至深夜才找到人。小天位的李存勇是被属下架回分舵的，虽神志尚存却着实伤得不轻。李存慧几经问询，这李存勇竟是不知自己被何人袭击。
“凭你的功力怎么可能？难道是射箭后大意未能察觉偷袭？”
李存勇咳了两声后疑惑地问到：“射箭？什么射箭？我刚抵达点位就不省人事了。”
李存慧大骇：“什么！那今日那石破天惊的一箭，何人所为？我看你习武这么些年，那人功力箭术绝不在你之下……射的是杨青庭，若非丘延翰出手，必死无疑，他打晕了你，却又替你做了任务，究竟是何目的？”
“义兄，你若不知道，我更想不出了。\"
\" 也罢，你好好养伤，这事连带天师府的事还得报予圣主知晓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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