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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以外
谢况说的对,他难过得毫无道理,高兴得也没有头绪。
为了掩盖昨天的落魄,他将自己打理得清爽干净,眉眼中的倦意还未消褪殆尽,几分苍白平添病态之感,收敛在富有层次感的风衣之下,与晨光交相辉映,一片明朗。
少年正处在抽条的时令,偏薄的身板谈不上厚实,勾起人的保护欲,也让人忌惮潜藏的无限可能。
目前他不需要我,至少,不需要现在的我。
他的病情缓和了,我却犯病了,颇有“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意味。
关于我的病情,正如林微因在《窗子以外》所说的那样:
“那所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那里不是没有颜色,声音、生的一切活动,只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形的,纱的,玻璃的!”
对于我,这种被隔在窗子以外的感觉挥之不去,不是看不到,也谈不上悲伤,只是,永远无法真正融入其中。
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板书,熟悉的文字仿佛被替换成了韩文,我有种看外国电影不开字幕的茫然。
我索性戴上耳机,放了一首米津玄师的《LOSER》。
大多数自闭症患者患有智力障碍,无法理解正常人的语言逻辑,即便是极少数智力超群的高功能患者,天赋点也仿佛点在了特定领域,诸如音乐、绘画、数学,无法实现全面发展,米津玄师是例外。
米津玄师的歌曲无论是作词、作曲、后期均由他一个人操办,圈内流传一句话“八爷(米津玄师)除了怀孕,他什么都会”。八爷让我看到高功能自闭症的更多可能,他的歌曲是我耳机里的主旋律。
“何璟?”语文老师在叫我。
我摘下耳机,站了起来。
老师敲打白板:“何璟,说说你对‘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见解。”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胡说八道:“士指读书人,知同智,指用知识充实自己;悦作动词,取悦容,颜作动词,梳妆打扮。这句话的意思是,读书人为追求真理充实自己而献上生命,女子为了取悦自己而梳妆打扮。”
“额……”语文老师汗颜,“这位同学的见解很独到,我们来听听不同的声音。”她点了其他同学,得到正确答案。
正确答案我知道,但我不喜欢。
首先是“士为知己者死”,对方若是我知己,怎么会乐意我因为他(她)而死?再说“女为悦己者容”,如果没有所谓“悦已者”,没有欣赏的人,化妆打扮就无意义了么?到头来,这还是“臣子献身君主,女子取悦丈夫”的封建思想,这已经过时了。
说回谢况,他今天格外亢奋……
平日里,班里的二傻子们总会就着宛如《大悲咒》的课间音乐在走廊搔首弄姿,颇有夜店女郎的风韵,看得我都想赞助一盏激光镭射灯。
今天谢况也加入了他们,虽然不至于上前斗舞,却也是点头跺脚,时不时鼓掌,舍弃了好学生的包袱。
回到教室,他又进入“工作狂”模式,从上午9点,到晚上10点几乎一直学习,午饭晚饭就吃了两口外卖。
中午,我给妹妹发消息:“我现在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你放学时能顺路给我带点吃的吗?鸡排、肉卷,可乐各要两份。”
她回复:“两份?哥,你打算参加大胃王的吃播吗?”
我:“不是,我这里有两个人。”
妹妹:“なに! 你终于有朋友了?是女朋友吗?!”
我:“是男的。”
妹妹:“男朋友啊~我要告诉妈!”
我:“……再见,不用你送了。”
妹妹:“十分钟后,校门口见!”
我妹这人说话不客气,做事倒挺仗义的,怕我们吃不饱,还多送了一份香芋酥,不过那是心形的。
我又想起她说我设计的房子“有孤独终老的感觉”那种话了。人小鬼大的,瞎操心什么啊。
晚上9点下晚自习,谢况不肯放笔,随便我怎么说怎么做,他都是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直到教学楼熄灯,再不走大门一锁,我就可以跟他在这过夜了。
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学习对他而言轻如鸿毛,他没有丝毫疲倦,回家的路上说说笑笑,时不时还哼起小曲儿,与繁华的夜市相衬,他就像第一次逛游乐园的小学生。
“何璟,我今天过得很充实,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谢谢你陪我。”他面带笑容,梨涡浅浅,认真地传达喜悦并希望能感染到我。
这种话第一次听时可能还觉得肉麻,听了不下七次后,我完全免疫了,就连他“想让我一起开心”的初衷也像在搞传销。
此刻的他和街头酒桌上滔滔不绝的醉汉别无二致,多吃两颗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这样。
我默默载上耳机。
“你在听什么?我也想听。”他盯着我的蓝牙耳机,像想吃肉骨头的哈巴狗。
我分给他一颗耳机:“《灰色与青》,这是八爷的歌。”
《灰色与青》传达的是日出的欣喜,但在我看来,它给我的感觉就像拖着疲惫的身躯,终于坐上了归家的列车。远望沿途的天空,夕阳已逝,只剩长夜将临时蔚蓝而泛灰的深沉。
我不会因白昼的消褪而叹息,相反,我享受夜晚的清凉、宁静、深邃,享受暂时抛弃一切期许做回自己的惬意。
街头的光影、喧器、熙攘的人群在窗子以外展演。窗子以内,是耳机中的音乐以及与我共享乐章的人。
消停了片刻,谢况又开始叨叨:“如果我的状态能一直像这样好下去,下次七中和附中的联考,我或许能赢过路鸣。”
说是这样,也没见他真的赢过哪回。想起昨天他哭着说自己是废物的情景,我不禁眼皮微沉。这踌躇满志的盲目自信,真让人想泼一桶冷水降降温。
我说:“好啊,我押路鸣赢。”
他略皱眉,喜怒形于辞色:“你跟他什么关系?还是选我吧。”
我:“那不行,早在认识你之前我就是他的粉丝,知道什么叫‘从一而终’吗?”
“从一而终不是这样用的,选我,我教你什么才是‘从一而终’。
“切!”我推开他。
“何璟啊,”他继续为自己拉票,“不押我你会后悔的,下次联考,我要把路鸣摁在地上摩擦,到时你就准备好弹簧测力计在旁边测摩擦力。”
我给路鸣发消息:“谢况说,下次联考要把你摁在地上摩擦诶。”
附中刚下晚自习,路鸣回复:“是这样么?”
我:“千真万万,刚刚说的,我就在旁边听。”
聊天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我把这段对话拿给谢况看。
谢况轻笑一声,不置一词。
不一会儿,路鸣回复了:“可是,我记得他说的明明是,下一届冬奥会让我给他当滑雪板,他要成为下一个苏翊鸣。”
我满头问号:“嗯?那你怎么说?”
路鸣:“我?我要成为下一个谷爱凌。”
这时,谢况忍不住笑出了声,敢情这二位里应外合地消遣我呢!
回到家,我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团麻烦,他又发来了消息:“何璟,我睡不着,怎么办?”
我支撑沉重的眼皮,又气又无奈:“咋?想听睡前故事,还是想让我给你唱安眠曲?”
谢况:“那怎么好意思。”
兄弟,那你怎么好意思问?
谢况又说:“不如你给我推荐一些助眠的音频吧。”
我甩手转发一个高数视频,转念一想,他越看越起劲了怎么办?于是我撤回高数,又传了Mozartk626-Lacrimosa,这首曲子有个广为人知的名字——《安魂曲》。
也许是《安魂曲》起了作用,谢况终于回魂了。
一大清早他给我送早餐,补偿昨天的炸鸡,脸上笑意很淡,是装饰性的礼貌:“这两天没吓到你吧?”
我接过三明治和牛奶:“等你能吓到我的时候,你就可以去拍恐怖片了。”可是现在我看他,怎么看都像弹簧测力计、滑雪板、苏翊鸣的三位一体,非但不怕,甚至有点想笑。
“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发病时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前天的抑郁我可以理解,但昨天又是什么情况?
我问:“昨天你不是挺开心的嘛,还唱了好几首歌,早知道就录下来当电话铃了,你说对吧,‘苏翊鸣’?”
回想昨天的事,他忍俊不禁:“别这样叫我,怪不合适的。昨天啊,状态是挺好的,但发病就是发病,一时的兴奋只不过是在透支抑郁时的精力。很矛盾,我不太想吃药,一边厌恶又一边上瘾,我……我说不清这种感觉。”
“不用解释, 我能理解。”我啃了一口三明治。
精神类疾病难以戒断的原因之一正是他所说的上瘾。
人们常说“天才在左,疯子在右”,我们一边忍受被当作疯子的白眼与嘲笑,一边享受作为天才的敏锐与优越。
至于我,我接受了自闭症的事实,它成为了我性格的一部分,无法想象脱离了它,我会变成什么样子。谢况也一样吧,服药后的麻木、愚顿、淡然会让他泯然众人,到时他只会更讨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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