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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沈清安一手执字帖,另一手扣在楠木桌边,指尖一点一顿,眼角眉梢始终低垂,仿若未闻。
这一手簪花小楷,赏心悦目,如翩跹起舞的彩蝶,跃然于纸上,想必下了不少功夫,倒是没料到。
时间好像静止一般,江晚棠含首以待,双手悬在半空渐渐发麻,喉间发紧如同被扼住颈项,心也随着翻页声愈加下沉。
“本朝律法,可读过一二?”沈清安并未抬眸,修长的手指将手中字帖翻过一页,方才挑起余光望向江晚棠,嗓音冰冷如坠冰窟,一条一条细数她的罪状:“盗窃官府令牌,又私闯诏狱,可知该当何罪?”
“妾身乃是救父心切,还望大人见谅……”腰间环佩叮当,江晚棠低垂着头,露出颈后一小截皎白,沈清安眼风扫去,便见红玛瑙耳坠在她耳侧轻轻晃动,像伫立雪中的一枝红梅……
不知何时,天边红日已西坠,夕阳的霞光点点滴滴透过窗纸洒落在地上,也落在江晚棠的侧脸上,如细碎金粉轻柔地扑在脸上,美则美矣,就是颤抖的肩头有些煞风景。
嘴角勾起,带着一抹讥讽,沈清安抬手,隔着宽大衣袍将腕上的檀木佛珠手串拨了一颗,江晚棠并非此行目的,既令牌已拿回,此地也不必再久留。
江晚棠看着那双黑色麂皮靴缓缓向前,手中忽而一轻,令牌随着身前人的动作而收回,清晰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不住瑟缩,见沈清安转身,她连忙上前抓住他的脚边衣袍,嘴里低声喃喃,“家父的案子……”
“大理寺办案看的是证据,不是片面之词。”沈清安垂眸看向江晚棠,语气里是不容忽视的威严,犹自一副端方君子的做派,“谢少夫人三番五次拦下本官,莫不是想干扰办案?”
心头一滞,江晚棠猛地抬起一张煞白小脸,“沈大人此言甚重,妾身实在担不起。”她收紧双手,氤氲从瞳孔散开直到眼角,强忍的眼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顺着双颊徐徐落下,甚是惹人怜。
“家父入朝为官多年,旁的不敢说,但绝不会行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之事,不然何至于到现在还只是个六品官员……”江晚棠急于解释,脸色涨红,憋着一口气说了许多。
然沈清安侧着身不发一言,脚步却没再继续向前,江晚棠大着胆子试探,“这些日子想必大理寺已将家父里里外外查得一干二净,若真有丁点不妥,必然已定下罪来……”
可三个月过去,父亲还关押在诏狱未曾定罪,是危机,却也是转机。
至少说明大理寺还没找到能把父亲贪污罪名定死的确切证据,又或是大理寺真正想查的,另有其人。
江晚棠虽语气急迫,可口齿利落,条理清晰,与方才的仓皇失措截然不同,莹润的眼底多了两分狡黠,藏都藏不住。
沈清安剑眉微挑,手下拨动佛珠的节奏渐快,转瞬便又如常,旁人若不仔细观察断不会发现。
见他不语,江晚棠敛去即将脱口的话,垂眸时,脑海里却早已想了许多,父亲生死未定,江家风雨飘摇,至于她……嫁入谢家,前路早就非她所能选的了。
一切根本已成死局。
前路茫茫终是成了压倒她最后一根稻草,十指渐渐收紧,江晚棠心下打定了主意,轻拉着沈清安的衣袍又向前挪动了两步膝盖,慢慢抬起头,眸光潋滟,下唇上还留着方才因紧张而落下的牙印,喉头翻滚,朱唇半启,流露出她的诚惶诚恐:“妾身必定投桃报李,只求大人明察。”
闻言,沈清安愣怔片刻,忽而嗤笑出声,双眼直直盯着她,脸上笑意不加遮掩,仿佛看穿了她见不得光的心思。
一股血气倏地直涌上头,烧得江晚棠万分难堪,她紧抿双唇回望,僵着脖子,眼里的倔强几乎满溢而出。
沈清安迎着她错愕的眸光缓缓俯下身,原本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放到身前,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攀上她的下唇,正好落在那道浅淡的牙印上。
她的瞳孔逐渐放大,眼里他的身影越发清晰,沈清安唇边笑意更深,拇指指腹在那道牙印上来回摩挲,手劲一下比一下重,指间那层薄薄的茧子几乎将她的唇揉出血来。
江晚棠下意识往后退,可沈清安却不容她退缩,一指压在她的唇上,剩余四指竟牢牢扣住她下颌,让她进不得也退不得。
“沈大人?”
头随着下颌被迫仰起,形成一个难耐的弧度,江晚棠实在受不了,轻声唤他,双唇翕动间一道微弱的香气自里送出,绵绕在他粗砺指腹间。沈清安不住手下一顿,眼皮轻轻掀开,双眸望向江晚棠时又是那般深不见底,开口的语气好像极为困惑,
“求?”
沈清安微微一顿,忽而笑起来:“谢少夫人打算拿什么来求沈某呢?”他的语速不急不慢,明明唇角微扬,却如这冬日寒风一般,让人寒彻骨,“钱财,权势,抑或是……美色?”
在江晚棠的注视下,沈清安一副与友相聚闲话家常的口吻:“钱财嘛,沈某不缺,这个大可不必。至于权势,我想江家能拿出手的沈某也看不上。”
他忽然再度倾身,江晚棠直觉危险下意识后退,却又被他的手扣了回来,只能看着他缓缓凑近,直到他的气息清晰可闻,无法回避。
江晚棠甚至清楚看到他游走在她脸上的目光,好像逡巡在黑夜中蛰伏的猛兽,随时便能将她一口吞噬。
“所以谢少夫人是想以美色相求?”
沈清安附在她耳旁低声细语,如血的红玛瑙耳坠在他唇边摇晃,吐气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廓上,语意轻佻露骨:“夫人确实有这个本事,沈某虽不避讳风月,却也不喜与人分享。”
心底深处最上不得台面的龌蹉,顿时被人宣之于口,丁点不留余地,尤其“谢少夫人”四字,沈清安特意加重了语气,提醒着她是何身份。
言毕,江晚棠耳后根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手指蜷缩,几多念头走马观灯一般闪过,她自知早就没有退路,也不愿思考沈清安会作何想。
如那溺水之人,逮住救命稻草便不肯放手。
沈清安便是那稻草,只是能不能救命,江晚棠也拿不准。
薄唇成线,眼底眸色渐沉,沈清安并未接话,视线定格在眼前的红玛瑙上。
恰在此时,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及江晚棠反应,沈清安已起身从侧室的窗子离开。
“天气这般冷,姑娘坐在地上做什么?”
湘云方踏进内室,房中冷意阵阵袭来,连忙将江晚棠扶起到暖榻上,转身又将炭盆点燃,转瞬房中寒意驱散。
“姑娘可是忧心老爷?”湘云窥觑到江晚棠脸上的泪痕,心下凄然,老爷入狱三月有余,江家早就乱成一团,若不是姑娘撑着,江家怕是早就散了,如今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姑娘落泪。
江晚棠默不作声,有条不紊地从腰间抽出丝帕,握在手中一下一下地拭掉脸上半干的泪痕,又重重地来回擦拭下唇,半晌后才起身,不顾发麻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炭盆走去,朝着升起的火光把丝帕扔了进去,燃起眼底一片漠然。
眼瞧着翻腾的火光将丝帕湮没,江晚棠才敛去眼底淡漠,唤来湘云替她更衣。
谢府今夜设宴,虽谢家对她多有不喜,但这等事宜又不能避开她,只是不知今夜又是哪位贵人成为谢家的座上宾。这些时日,谢家头等大事便是谢行之入仕一事。
江晚棠扯了扯嘴角,想这些作何,与她也没多大干系,思及此,江晚棠将湘云给她戴上的步摇摘下,换上一根素净的白玉簪子,与这一身素色甚是相配,不显于人前。
“姑娘,这红玛瑙耳坠怎么只剩一只了?”
湘云上下来回翻找一无所获,江晚棠下意识抬手,左侧耳上空无一物,脑海里忽而闪过沈清安那张脸,忽明忽暗,似乎还能感觉到残留的气息缠绕耳旁。
一股躁郁自心底升起,既烦且扰,先前与沈清安的交谈已耗费她大半心力,现下已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回忆这耳坠子丢哪了。
江晚棠将剩余的那只摘落,随手扔进妆匣,闷声道:“既不见便算了,换一副吧,别耽误了时辰。”
今夜宴席以家宴的形式设在谢家前厅。
江晚棠入席时,主座上两个位置还空着,谢行之早就入席,她有些茫然,上次和这位有名无实的夫君见面时,还是月余前,彼时也是在宴席上……江晚棠垂首踱步向前,旋即在谢行之身旁坐下。
往日府中设宴,谢家两房人俱是早早落座,畅饮开怀,今日却都是板着脸姗姗来迟,落座后不发一言。平日鲜少参与的谢老夫人今日竟也露面,脸色难得的阴沉。
江晚棠低头小口小口地抿着茶,余光不时打量席上各人脸色,心中暗道不妥,脑子里已开始盘算着等会如何找借口离席。
未及她喝完手中茶盏,窸窣人声从东边游廊传来,江晚棠听出其中一人是谢太傅,偷偷抬眸,便见席上众人脸色阴暗,谢太傅的笑声越是爽朗,谢行之父亲谢尚和二叔谢安的脸色便越黑。
江晚棠忽然好奇今夜这座上宾到底是何人,竟让谢家一干人等这般坐立不安。
人声渐行渐近,心底好奇越浓,不稍片刻,谢太傅领着来人踏入前厅。
江晚棠依旧垂首,眉梢轻抬悄悄瞥向门处,只那么一眼便立时愣在原地,茶盏从手中滑落,微凉的茶水四溅。
江晚棠心头一紧,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就着湘云的动作呆滞地擦掉手边水渍。
京城之大,怎的又会遇上这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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