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书

　　眼看着隼妖提着那伏妖师飞向峡谷深处，尘心连忙游上岸，本想追一追，可无奈隼妖的速度哪里是她可以企及的，她才奔出两步，隼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峡谷深处……
　　“罪过罪过，我佛慈悲，保佑那善良的伏妖师战胜隼妖，平安归来吧。”尘心向着峡谷方向合十祈祷。
　　唉，现在除了为那人祈祷……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
　　还能帮他把妖收了吧……尘心慢慢回头，看了看满河滩基本失去行动力的妖……这……不收不合适吧……师傅说了，邻里友爱，若是下雨了，就要帮别人收衣服。
　　尘心拿出心血瓶，打定主意，先把这些妖收了，天应该也亮了，到时自己再潜入河中找降魔杵。
　　尘心走到一只狮妖面前，见那狮妖体格健壮，一圈鬃毛如钢针般挺立，但……它的肩胛住显然是中过了气箭，出现一个皮肉翻转的大血洞，露出森森白骨，正汩汩地流着黑血，散发有腥臭……五步开外的石头上，躺着那条跟她斗过的青蛇，它的身体无力地蜷曲着，尘心走近一看，它粗壮的蛇身从七寸处几乎断裂，仅跟下半段蛇身有几缕筋肉相连……她虽然知道有伏妖师，但此前并没真正见过，乍见这般狠辣手段，不由得心生恶寒。她虽然也收妖，但当真只是收，而这……分明是杀妖啊。
　　尘心眉头深锁，趁着这些妖物精魄未散，一一将它们收进心血瓶，至少让它们脱离了肉身的痛苦。
　　河滩上的妖差不多都是体无完肤的惨状，尘心将它们一一收进心血瓶，直到天光微亮，河滩上的妖才收拾干净。
　　尘心摇了摇心血瓶，瓶底只有一层薄薄的红色妖魄，在初升的朝阳下光芒闪动。
　　“啊，才这么点？！这瓶子也太难填了吧！”虽然四下无人，但尘心也忍不住大声感叹。
　　“坏人！”
　　突然，尘心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她蓦然回头。
　　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一脸怒容地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他偏袒右肩，浅棕色的矫健臂膀上布着几道血色新伤，左肩披着黄白色兽皮垂至大腿，额上绑着一条彩绳抹额，微微蓬乱的黑发一侧斜插着一只赤转青蓝的鸟羽。最奇特的是，他削窄的右颊还有赤青白三抹异色，头重尾轻，斜飞淡收至鬓间。五官如雕，瞳色如墨，一手持弓，一手倒提着隼，漂亮而生动。
　　尘心长伴青灯古佛，眼里向来只有黑白经文，灰蒲褐袍，何曾见过这般堆叠颜色和蓬勃的生命气息。
　　别说，还蛮好看。
　　“坏人？在哪里？”尘心四顾。
　　少年不说话，目光恨恨地看着她。
　　尘心看了一圈，这里除了他俩没别的人类。河滩空荡荡，除了少年手里的隼妖，也没有别的妖了。
　　尘心犹犹豫豫地伸手指向自己脑门：“我吗？坏人？！”
　　少年两颊微动，咬了咬牙齿，气鼓鼓的样子证明尘心这话看来是说对了。
　　“施主，这话是从何说起啊？”尘心不紧不慢地说道，她毕竟是出家人，轻易不嗔。
　　少年看了看空旷的河滩，又看看自己手里仅剩下的隼，才道：“我的。”
　　“你的什么？你多说两句，讲清楚一点？”
　　“妖！”
　　“妖？不是在你手里吗？”
　　少年更气了，从大石上跃下来，三两步跨到尘心面前，低头看着尘心，眉头皱得拉出一道长褶。
　　他似乎想用凌厉的眼神吓到尘心，而尘心只是懵懂地看着他，非常认真地等待他的下文。
　　少年见尘心并没有意会到自己的意思，忽然眼眸一动，似乎想到办法。他退后两步，将隼妖尸体放在地上，然后伸出食指，在妖尸上凌空画出一划符咒，隼妖的妖魄立即便从尸身里慢慢升起，落入少年虚空托住的掌中。少年再将这妖魄灌注于自己弓里，弓身红光一湛，又霎时恢复原状。少年拿起弓，回身便向身后的崖壁射出一道红芒气箭，山壁轰然炸裂，发出巨响，尘土翻腾止息之后，壁上现出一个两臂两宽的深洞……
　　尘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由衷地赞道：“哇，这弓威力好大啊！”
　　少年回头怒视着她，尘心一愣，以为是自己的赞赏不够，立即又鼓起了掌：“厉害，真的厉害！”
　　少年气得脸都红了，他指指空旷的河滩，再次说道：“那些，我的！”
　　“哦……”尘心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些妖是你杀死的，你要它们的精魄，来豢养你的弓是吧？那你直说啊，还浪费灵力表演这一出，何必呢？”
　　少年脸色刚刚缓和，被尘心一说，又皱起眉来。
　　“呃……”尘心握了握手里的心血瓶，自己确实是捡漏，但她可以狡辩，哦不，解释。
　　“这……妖……确实已经被我收了。但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你能回……你会回来。再说了……我也没想到你要这妖魄啊，你们伏妖师不就是杀完就完了吗？”
　　少年不语，看着她。
　　“那……要不这次就算了，我看你也挺厉害，下次再收别的妖呗。”
　　少年不语，还是看着她。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同意，那就后会有期了！”尘心转身就跑，但……后领被人抓住，一瞬间就勾了回来。
　　“不同意就说不同意，干嘛动手啊。”尘心抖了抖衣袍。
　　“那你说怎么办……哦，你又不爱说，那我说……我……我赔你。不就是几只妖吗？我只要找回降魔杵，还你两倍都行！”
　　“不过，我的降魔杵丢了，我还没找回来，出家人不打诳语，真没骗你。”
　　“哪里？”少年终于说话了。
　　不过，这短短的时间里，尘心似乎就能懂他想说什么。立即指指河：“掉河里了，我准备等下太阳大一点，河水清一点的时候再——诶，你干嘛？”
　　她还没说完，少年已经几个箭步奔向河边，一个弹身跃入河中，几乎没有溅起几许水花。
　　“多谢施主！”尘心兴冲冲地跑向岸边。
　　过了一会儿，少年从水里冒头出来，手里举着一把不知道哪朝哪代的锈匕首，向尘心挥了挥。
　　“不是这个。”尘心喊道。
　　少年又扎回水里，不多时，又冒出来，这回举着一个断矛头。
　　“也不是这个……但跟这个差不多长。”尘心生怕对方不耐烦，便开始描述：“是……金色的，一尺来长，锥刺和手柄各占一半……呃……就是……就是降魔杵的样子。”
　　但那少年似乎并没有任何不耐烦，不一会儿又从水里探出来，这回举了一个金光灿灿的尖椎物件。
　　尘心定睛一看，果然是她的宝贝疙瘩，开心得在岸边来回蹦跶。
　　少年从水中出来，兽皮吸饱了水，在阳光下蒸腾起氤氲的水雾。他上岸后将伏魔杵随意地往地上一丢，尘心立即扑过去捡起来，忍不住责道：“哎哟，干嘛呀。”
　　少年坐了下来，微微低着头，也不说话。尘心这才发现，他肩膀上的伤口正灼灼地冒着烟——哦，水里大概有之前妖留下的妖气吧。尘心想。
　　尘心将伏魔杵装进布袋里，二话不说，伸手按住少年肩膀上的伤，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不适应，少年的身子颤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尘心，他的眼睛因为刚刚浸水的原因，湿漉漉的眼睑，微微有些发红，恍若一池春水。
　　尘心从未与这样的一双眼对视过，只觉这目光微烫，不敢久视。她连忙低下头，念出一道咒：那蔼嘎悉悉强强杜杜杂杂。
　　少年肩膀上的伤，随着着尘心滑动的手指慢慢愈合，咒毕，这伤便已经结了痂。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看着尘心，竟然笑了笑……尘心颇感意外，大手一挥，豪迈道：“不用客气！”
　　尘心为少年治完伤，又拉开自己的衣领，她的锁骨处，也有几个深可见骨的血洞，正是隼妖所抓。
　　少年见她拉开衣领，有些尴尬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尘心又如法炮制，将自己身上的伤疗愈到结痂。她看着少年还未来长开而略显单薄的后背，说道：“贫尼法号尘心，小施主叫什么名字？”
　　少年微微侧头，犹豫了一下，说道：“阿七。”
　　“阿七，谢谢你帮我找回降魔杵，这样吧，我要去青州，这一路的妖都归你。”
　　“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少年偏着头看着尘心：“先说。”
　　“好，我先说，就是呢……虽然你是伏妖师，可能你们降妖的方式就是这么暴力血腥。但是，我佛慈悲，你与我同路，就按我的方式伏妖，一般情况下，你就不要动手来，放着我来好吗？”
　　少年眨巴眨巴眼：“好吧！”
　　“还有啊，我是没有钱的，不知道你有没有钱，你日常是住在哪里？反正我是睡在林子里……我也没有马，没有驴，只能走路……最重要的是吃饭，我是化缘，如果我能多化一份，倒是可以分给你，但按照目前的状况，我大概是自己都不够的……所以吃食是个问题……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杀生……”
　　一个灰帽灰袍的少女跟一个兽皮斑斓的少年就这样并肩而行，一高一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河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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