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高骨]同枝生

　　01
　　父母每年的忌日都是阴雨天。
　　失去父母的那天，高启盛坠楼的那天，都是这般的天气。
　　高启强向来厌恶阴天，如非必要，他宁愿在家里呆上一整天。
　　把窗帘拉严，把房门紧闭。不必理会外面的琐事，就仿佛全世界只有他自己。
　　而今天，他一身黑色的西装，戴着黑色的墨镜，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站在他父母的墓碑前。
　　旁边是身着黑色风衣的高启兰。
　　“昨天，和安欣的饭局还算愉快吗？”他问道。
　　高启兰摘下墨镜，轻飘飘地回答，“愉快不愉快，有什么要紧的。”
　　“小兰，”高启强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的，哥哥已经想尽办法把你往外推了。”
　　“我知道，哥。”高启兰看着墓碑上模糊的照片。
　　“我只是…想为高家做点事。”
　　雨声阵阵，天空阴沉。
　　高启强指着墓碑旁边的一片空地，说道，“这块地，五年前，我买下来了。”
　　高启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声音轻轻的，“是啊，已经五年了。”
　　“小兰，”高启强的声音透着丝丝颤抖，“我很害怕。”
　　“我很怕，你二哥再也醒不过来了。”
　　高启兰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她转过身，拥抱她的哥哥，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哥…”
　　一声雷鸣。雨，下大了。

　　02
　　晚饭是在高启强和陈书婷的家里吃的。
　　阿姨做的菜，陈书婷煲了汤。
　　大嫂最近看上去很疲惫，她和前夫的那个儿子高晓晨刚刚结束高考，成绩很不理想。
　　以至于最近家里的气氛都很凝重。
　　高启兰想起高启盛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的时候。那可是高家第一个高材生，高启强高兴得合不拢嘴。
　　卖鱼的时候、下棋的时候、买菜的时候，他都会眼睛一眯就开始炫耀，说我弟弟啊，考进了重点大学，以后能赚大钱，是什么金融鳄鱼。
　　那天晚上高启强第一次允许高启盛喝酒，给他倒了小半杯。
　　她那从未沾过酒的乖乖仔二哥就双手捧杯，学着高启强的样子和他碰了个杯，然后被白酒辣得龇牙咧嘴。
　　高启强哈哈大笑。
　　他说，小盛啊，长大了，也该学会喝酒了。
　　高启兰端着橙汁，非要和哥哥们碰杯。
　　好！
　　已经上头的高启强和她碰了个杯，脸颊红红的，眼睛弯弯的。
　　他说，小兰！要多向你二哥学习！
　　高启兰透过玻璃杯看高启盛，后者的脸有些变形，但那双大眼睛还是亮亮的。
　　就像他从升学率极低的普通中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重点高中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高启盛对她笑，说，我们小兰也能行，小兰比我强。
　　他总是这么说。
　　小兰好，小兰更棒，小兰比我强。

　　03
　　高晓晨愁眉苦脸，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惹怒母亲。
　　高启强赔着笑脸，给老婆夹菜，给孩子盛汤，试图缓解气氛。
　　高启兰权当看不见，一口接一口地吃饭。
　　其实她讨厌这种感觉。
　　说她小气也好，不懂事也罢，但多年来，就只有他们三个相依为命。
　　她固执地将“高家”的范围局限在她、高启盛、高启强中。
　　只有他们三个，多一个都不行。
　　高启强结婚之后，大哥被拆成了两半。
　　一半属于她和高启盛，一半属于陈书婷和高晓晨。
　　可她不爱分享。
　　有时候高启兰就在想，以前她上学的时候，独自生活在一家三口中间的高启盛，是多么的难熬。
　　如果说她只是不喜欢、不习惯，那她二哥那条疯狗，就是无法接受、无法过活。
　　那是我哥。
　　——她猜高启盛一定这样想，而且还会加重“我”的读音。
　　高启盛就像一只领地意识极强的动物，他会每天巡视，定期检查，时刻警惕着他的东西被抢走。

　　04
　　唐小虎的一通电话，终于打断了这场“其乐融融”的晚餐。
　　高启强接起电话，脸色骤变。
　　高启兰刚想询问，口袋里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她与高启强对视着，拿出了手机。
　　“高医生！六楼…六楼醒过来了！”
　　高启兰登时掉了手中的勺子。
　　银质的勺子掉在白瓷餐盘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饭桌上的目光全被吸引了来。
　　高启兰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呼吸急促，泪水充满眼眶，手指不住地发抖。
　　高启强连忙上前握住妹妹的手，尽力保持着冷静，和电话里交代着，“封锁消息，小虎，一定要确保没人能传出去！”
　　“哥…”高启兰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兰，小兰。”高启强顺着高启兰的背，说道，“冷静下来。我们的周围都是警察，一定要伪装成我送你去上夜班的样子，好吗？”
　　“好…好…”高启兰连忙擦掉泪水。
　　“记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你能做到吗？”
　　“我能…我能…”高启兰重复着，“我能…”
　　高启强笑了。
　　他疲惫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于真心的笑意，眼圈红红的，语气却是久违的轻松。
　　他说，“小兰啊，二哥醒了。”

　　05
　　高启兰从未觉得到医院的路有这样长。
　　她死死捏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泛白了也没有察觉。
　　高启强轻轻笑着，“紧张了？”
　　“也是，”他紧接着自问自答，“小盛好几年没见过妹妹了。”
　　高启兰听到这话，连忙打开手袋翻找，半天才摸出一根口红，对着镜子涂起来。
　　高启强哈哈大笑。
　　趁着红灯，他握住妹妹的手。
　　高启强说：“咱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高启兰终于笑起来。
　　推开房门的时候，他二哥正哼唧着。
　　“小虎哥，我这胳膊都不会动了…”
　　声音黏糊糊的，带着贯有的上扬语调。
　　高启兰的眼泪险些掉下来。
　　唐小虎正坐在病床旁削苹果，“谁躺了五年胳膊不麻啊…诶，强哥小兰！”
　　高启盛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
　　高启兰终于忍不住，扑了上去，眼泪哗哗地流。
　　“哥！”
　　“小兰…”高启盛的声音颤抖，他的眼眶通红，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高启兰的头。
　　他抬起头，看着高启强，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哥…”
　　高启盛吸吸鼻子，想哭又想笑，“你怎么…”
　　“你怎么长白头发了呢？”

　　06
　　高启强忍着泪水，嘴角扬着。
　　他坐在椅子上，注视高启盛。
　　他笑着骂他，“傻仔，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一睡睡五年。我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呢！”
　　“哥——”高启盛笑起来，拖长了音喊他，“哥。”
　　“诶，”高启强应道，“小盛。”
　　兄弟情深没到两分钟，高启兰忽然抽出枕头猛地砸向病患的脸。
　　“高启盛！你是人吗！”
　　唐小虎一惊，连忙要上前劝架。
　　高启强摆摆手，笑着看着他们。
　　他轻声说，“小兰委屈。”
　　高启盛连连躲避枕头攻击，大喊道，“小兰，小兰，冷静！”
　　“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等我回家一起吃饭！可是你呢，你他妈去死、跳楼，是吧！”
　　“我错了，我错了，小兰！”
　　“你有没有想过…”高启兰终于不再攻击他，豆大的眼泪砸在他的胸口。
　　“你死了，我和哥怎么办？”
　　房间陷入寂静，只剩高启兰的抽泣。
　　高启盛眼睛红着，注视着高启兰。
　　随即，他坐起来，捧住高启兰的脸颊，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
　　“对不起，”高启盛轻声道，“是我的错。”
　　高启盛温柔地看着她，微微笑着。
　　“小兰啊…想哥哥了，是不是？”
　　高启兰再也忍不住，不顾形象地痛哭起来。
　　高启盛抱住她。
　　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耐心地安慰。
　　“好啦…好啦…”
　　唐小虎转过身，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太感人了…”

　　07
　　后半夜的医院终于恢复了安静。
　　高启兰坐在椅子上，削唐小虎尚未削完的苹果。
　　高启盛折腾了半天，还是不能支撑自己下床行走。干脆放弃，仰面躺在了枕头上。
　　看着病房的天花板，他开口了。
　　“小兰啊，大嫂…没来？”
　　高启兰知道他拐着弯想问什么，于是回答道，“哥担心家里人都过来会引起警察注意。”
　　高启兰顿了顿，说道，“没人离婚，也都活着。”
　　“啊…”高启盛若有所思。
　　高启兰继续说下去，“哥离开建工了，创立了强盛集团。”
　　“强盛？”高启盛猛一转头。
　　“强盛。”高启兰面无表情地切断苹果皮。
　　她假装看不到高启盛上扬的嘴角，继续说他想听的话，“旧厂街拆迁了，强盛承包的，单单把老房子留下来了。”
　　“你每年的生日，哥都会买个蛋糕，带着我去老房子给你庆生。他说先攒着，等你醒来，补个大的给你。”
　　高启盛终于笑了起来。

　　08
　　高启兰把切成块的苹果递给高启盛。
　　她猜，此时此刻，高启盛在想的一定是：
　　中枪，跳楼，昏迷——值了。
　　王八蛋。
　　高启兰攥紧拳头。
　　她想质问他，那我呢，你怎么不好奇，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但她没有。
　　她压制住心里的火，贴心地把苹果递到哥哥嘴边，喂他吃下去。
　　醒了就好。
　　她想。
　　他活着，他醒着，比什么都强。
　　有时候她可真嫉妒大哥。
　　高启盛能为了他不顾一切，即使明知得不到回应、等不到结果，他也会奋不顾身地去做。
　　但仔细想想，她又有什么资格怪他呢？
　　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如果能让高启盛好过，她也愿意，如飞蛾扑火般，为他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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