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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如清风
短短数日,若要说南州新上任的苏司马,或许还有人未曾听闻,但若是提起最近惩办贼子的代司法参军卢凌风,东西街的商贩走卒可就再熟悉不过了。
“卢参军,我家娘子半月前丢的是一双靴子,不过前两日已经找回来了,原来是忘在店铺里没带回来……”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上官实在要问,那我也确实答不上来……”
“张四娘子非说她家的鸡蛋少了几枚,我压根没碰过她的篮子,这不是污蔑人吗?大人要抓贼也不能冤枉好人啊!”
这也导致沿街几家铺子的小娘子们,只要听到马蹄声就急着跑出来,远远地瞧上一瞧,看看是不是卢参军又出来公干了。
风清穆今日并不在穆如斋,只留了阿虎一人看店。所以当卢凌风进门时,只能看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圆圆脸孩子坐在台阶上读书。
“风娘子呢?”
“你是谁?”阿虎愣了愣,“我想起来了,你是从长安来的大人物。”
卢凌风倒有些好笑:“谁告诉你这些的?我来这找风娘子——谢班头,把这小孩带一边儿玩去。”
阿虎立即躲开了。
“别碰我!”他不高兴地鼓着脸。
“我有名字,我叫阿虎。我们家娘子出门了,你有话可以同我说。”
“我同一小孩有什么话说。风娘子没说几时能回来吗?”
阿虎有些得意地抬头:“我家娘子去紫霞楼了。”
“她去乐营做什么?”
还是谢班头及时为上官解释:“想必风娘子是被请去调配香料和胡粉了。”
“穆如斋和花楼也有生意?熊刺史可知情?”
这回阿虎自己回答了:“这才算不得生意,是我们娘子心善。”
??
谢班头也接话道:“是熊刺史准许的。”
卢凌风不愿再追究这个话题,只好询问阿虎:“你可知道风娘子上个月报案说丢了一枚极为珍贵的绛墨?”
“我知道。”阿虎显得有些不太自在,“是我不小心摔碎了,然后藏了起来,娘子知道以后打了我好几天柳条。”
“摔碎了?绛墨如今在宫廷中也是珍贵之物,且不说风娘子是如何得到此等贡品,你居然胆敢摔——”
“卢参军好大的官威!”风清穆皱着眉从后门进了穆如斋,“那枚绛墨乃是聚珍轩从一位长安文人手里买的旧物,并不是什么宫廷贡物,所以如何管教阿虎,这应该就不劳烦上官费心了。”
“风娘子,请注意你的言辞。”
“既然案件早已了结,我们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临走时,卢凌风瞥了一眼穆如斋的女主人。
“这个风娘子,是什么来历?”回府的路上,他忍不住问道。
回话的是黄班头:“她是六年前从长安来的南州,当时身边就带着一个小娃娃,一直做的就是胡货生意,从波斯人那里买来然后卖给感兴趣的南州人。谁也没想到这小娘子的生意竟然越做越好,后来买了地契和铺面,东街的聚珍轩和南州城里的几家药铺都是她买下来的。”
“聚珍轩?”
“那里收的都是一些字画古董,有些时候是把宝贝拿到长安去卖价,也有的时候是从别的地方收到南州来出售,有不少南州人都和聚珍轩做过生意。”
“那药铺呢?”
“原本南州有一个很有名的药商,不过后来举家迁走了,风娘子先前也会经手一些胡药,于是干脆就趁机把店铺接手了。”
“可是这么多年,都是她一个女子在打理吗?”
“她郎君死的早,从长安来的路上就成了寡妇,小娘子到现在还养着那个亡夫的私生子,也挺不容易的。”
谢班主连忙止住同侪:“风阿虎的事情你别瞎说,都是早些年的谣传了。”
“这有什么,我还听说风娘子原先是嫁给了一个长安的波斯人,后来男人跑回波斯了,她就把长安的店铺卖了,又带着男人留下的胡货来了南州。”另一个捕手也接着说。
卢凌风不愿意再继续听下去,只好终止了这个问题。
入夜后,南州城变得如死寂一般冷清。风清穆却始终难寐。
她干脆披了外衫走到院中。现在三人住的小院是下南州的第二年买下的,刚搬进来那会儿她在庭院正中种植了一株枇杷树,今年已经能挂果了。
每当有心事的时候,她喜欢抚摸着树干上的一处骨节,到现在把手放上去竟已经有了光滑感。
街上打更人手中的梆子声一慢二快,已经子时了。
她今日去紫霞楼见阿蛮,原本是和她商量脱籍的事,未成想对方竟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
“我不能离开,阿穆姐,我怕我这样一走就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会呢,林琴师不是已经答应和你——”
“别说了,阿姐,我求你……你不明白,我害怕!”
阿蛮哭得很伤心。她原只是紫霞楼再普通不过的舞妓,却因缘际会结识了伴奏的民间琴师林宝,两人相知相惜。二人一拍即合,共演了古琴圣手路公复曾弹奏过的琴曲,却没想到面对着截然不同的境况——阿蛮因此一夜之间被捧为花魁,而林宝则最终被南州四子所厌。
“林郎他心里郁结,居然说要杀了路先生!阿姐,要是他赎我出去后,又因为杀人入狱,那我就全完了……”
风清穆就这样枯坐在树下,回忆起阿蛮满是泪痕的面容来。
原以为林宝虽清贫,但至少有进取之心,对待阿蛮也是倾心相交,却没想到祸福总在一夕之间。他竭力助欣赏的女子攀升高价,却也因此意高志满,四处宣扬自己的琴技,以至于得罪了古琴圣手还被当众羞辱失了颜面。若是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脱了籍又变成戴罪之身,这样的结局不该发生在阿蛮的身上。
风清穆轻轻地揉着两眉正中心,印堂穴处隐隐发酸,竟察觉出些许头疼。正待她起身时,更觉天旋地转,直直地便要往下倒去——
“风娘子!”
雅儿竟不知从何处突然跃出,堪堪地勉力扶住了她。
待她重新坐稳后,神色已然清明,刚才应该是久坐后骤然起身的乏力所致。
“雅儿?你怎么不在房内?早已过了子时,你呆在院子里做什么?”随即便正色问道。
只见雅儿支支吾吾地从身后拿出一豆油灯和几卷书来。
“《诗经》和……《春秋公羊传》?还有《尔雅》?”
风清穆平静地看向这几卷书,不动神色地拿走她手中的灯台,伸手拂去了其中早已燃尽的油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风娘子,我……”
“这些都是阿虎的书吧?”
雅儿红着眼睛,晶莹的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她也不敢看向风娘子,只能假装盯着地上被鸟儿啄烂的枇杷果。
“说话。”
“阿虎去了书院回来以后,日日都在读这些,除了那几册《诗经》,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我便求了他夜里借我读一会儿。晨起的时候我便还他了!绝不会耽误阿虎念书的!”
雅儿还是不肯看着风娘子,低下了头,自己较劲地揪着衣服袍角的毛边。
“你若是不愿学药理,大可以告诉我,我去县里再找个女先生让你也进学便是。何苦日日和这些经书较劲呢?”
这回雅儿急了,迅速抬起头来,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风清穆。
“并非是不愿学药学医!我也不要进那什么女学堂,风娘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女先生教的书和阿虎去书院念的才不一样呢。”
“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不一样?”
“我虽没进过学堂,但谢小姐把先生都请进府里教书那么些年了,她家兄长能考进士,她还只会绣绣荷包、描描花边呢!”
风清穆算是听明白了,笑着把小丫头拉往身边坐下。
“原来雅儿是想考个女进士,竟是我小瞧你了!”
眼泪鼻涕糊成花猫脸蛋似的丫头忽然就咧开嘴笑了。
“风娘子莫取笑我!阿虎也用功呢,他还求了娘子教算账,功课也从来不落下——他背书比我念得都要快,我都快听不懂了。”
“傻丫头,阿虎他明年乡试,当然更需要努力一些。我是怕你累了自己又熬伤了身体,平日里读读闹闹也就罢了,又不是真的要去考科举,何必大晚上不睡觉来这小院里苦巴巴地念这些?今后便不许你熬夜了。”
“可是我想学。娘子既然教了我习字,那我自己也该更上进一些。我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追捧着南州四子,也想知道那些人作诗在笑话我们什么。”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我不明白,娘子。《公羊传》上说‘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每个人都为生计奔波劳作,然后就成为了自己的诗歌。那些名士们既不饥饿也不劳累,却能作出让人们仰叹的诗歌。”
“那是因为他们首先有了最稀缺的东西。”
“是什么?”
“自在和自由。他们茗茶论道、作诗谱曲,没有外物上的约束,也没有精神上的束缚。士农工商,能跻身这四民者,国之石民也,相较于那些必须依附别人才有生存权利的贱籍,已经拥有了独立的人身和自由。而这四民中,却只有士人是真正自在和自由的。做工的靠雇主营生,务农的看天吃饭,而经商的更是全部仰赖其他所有人,人人都是商人的利源和生计,且无论是农、工还是商都免不了赋税和徭役。但士人不同,有的不仅能免除那些赋税和徭役,还能凭借一手文章和才艺名声大噪。既然全凭自己的心意生活,那么诗情、琴艺、茶道和书画,这些无不是他们追求的东西。”
风清穆缓缓地说了很多,虽然很残酷,但她仍希望对方能够慢慢理解和接受。
“松柏之下,其草不殖。当年我把你从石桥山上领回来,就是希望你这株野草也能像松柏一样长成参天大树。虽然世道艰难,对女子的限制颇多,但是雅儿,你从小识药,也有学医的天赋,我一定会为你找到更好的老师,绝对不会埋没了你。”
雅儿脸上的泪水已经留了印,但小丫头鼻子一酸,又红了眼睛。
“风娘子,那我不要做松柏,就像院里的枇杷树才好,挂果熟透了以后入药,可润心肺。”
说完以后,她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也不敢继续看着风娘子,急急地起身便跑回房了。
风清穆看着丫头跑远的身影,又独自坐了片刻,这才扶起刚刚被跑远的人撞倒的空灯台,却又发现原先她手里的那卷《诗经》被落在了树下。
她翻开其中一处折页,是《大雅·烝民》,有一句被用毛笔单独划了记号——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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