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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
我叫澜,一只被困孤岛的鲨鱼。
至于为什么鲨鱼会被困在四周环水的陆地,大抵是因为没用的愧疚和怜悯。
愧疚于要刺杀自己的救命恩人。
怜悯眼前这个曾被杀父仇人蒙在鼓里的小鬼。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我终究会为自己的恻隐付出代价。
我想起师傅在我接收这次任务前所说的话。
“人迷路了没关系,人心迷路了可就救不回了。”
我承认,在孤岛醒来后刺向她时,偏的不是刀。
是我的心。
是我那颗冰封许久却骤然被暖流凿开的心脏。
但我也承认,我并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是个刺客,而眼前这个在草丛里蹦蹦跳跳的小鬼头,是我的刺杀目标。
我死死盯着手里刻着“魏”字的木牌,犹豫再三,还是把它们扔进了海里。
主公和师傅总能顺着木牌找到这里。
那时候,再处理这个小鬼吧。
倏忽间,一朵桔红色的小花出现在我眼前。
我从沉思中惊醒,转过头,看到双手握住花的小鬼,正满怀期待地等着我收下它。
我瞳孔微颤,一时愣住。
这…竟然是木槿花。
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桔红色木槿花。
她清澈的双眼再次示意我收下。
我伸手试图接过那朵木槿花,可它在我的那副铁臂下显得如此脆弱。
似乎稍有不慎,便会即刻夭折。
———
最近海边的夜晚变得很不平静。
暴雨变得更频繁了,山洞里临时搭建的床铺似乎也有些捉襟见肘。
海风席卷着湿润的空气侵人骨髓,我常常在半夜惊醒,怀里是冷到瑟缩在我身边的小鬼。
我不敢惊动她,但再也无法入眠。
她就像一只小小的糯米团子,平和柔软带着均匀的呼吸睡在我眼前。
我偶尔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把她狠狠埋进我的心脏里。
但我往往是理智的。
我是深陷泥沼的人,任何接近我的人,都是在奔赴万劫不复的深渊。
深渊下是墨色的沼泽。
而每一个溅起的泥点,都是一个要置我于死地的对手。
我试图用鲨之猎刃迅速刺破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但我的双脚却似乎被什么紧紧禁锢住。
无法动弹,不得脱身,最终越陷越深。
刹那间,黑色的沼泽内伸出无数双手,它们死死扣住我的大腿,狠狠将我拽入泥潭。
我感到自己在下沉。
但和在海里不同,这次的下沉是缓慢而又窒息的。
胸腔是被千百万吨巨石压迫的疼痛。
渐渐的,那些双手捂住我的眼和鼻。
瞳孔慢慢放大,眼前变得模糊,我无法呼救,难以呼吸。
求生的本能让我挣扎着伸出手臂,试图抓住些什么。
但同时无数双手又缚住我的手臂,我再也没有了力气。
但却是那命悬一线的瞬间,一只小手握住了我的手。
它既温柔,又强大,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拉出了沼泽。
我猛然惊醒。
原来,我又做那个梦了。
那个在禽狝计划后,差点把我送进鬼门关的梦魇。
救我的依然是同一个人。
不过这次,她甚至没有用那把已被摔碎的胡笳琴。
她只是握住了我的手。
她一句话也没问,只用那双一贯清澈的双眼看着我。
我却有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那天我才发现,我是置身黑暗里的人。
突然出现的一点光,似乎让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
也是从那天起,我决定在海边搭建新的棚屋。
一个属于我和小鬼的,真正的家。
我开始从四处搜罗结实的木材,用卯榫的工艺把它们搭建起来。
不出几日,棚屋便有了雏形。
小鬼似乎对这个新家很满意,总是围着它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
她每天都能发现不同颜色的木槿花,而每发现一种,她便会把它插到我们的新家里来。
有时候我钻在棚屋底搭建固定,一个不注意,头上就多了朵粉红的木槿花。
虽然在小鬼看来,我还是那个嫌她麻烦的大哥哥。
但其实我很感激小鬼。
从前我的世界,木槿只有蓝紫这一种颜色。
就像我以为,刺客只能有一种生活方式一样。
是小鬼让我看到这世间不同的颜色。
海边依然多雨。
我抓紧制作着榫卯,希望能和小鬼早点搬进我们的新家。
雨水淅沥,逐渐迷蒙了我的双眼。
但令我意外的是,一片巨大的芭蕉叶,替我挡住了慢慢变大的雨点。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小鬼扛着那片叶子。
也不知道这么小一只的身子是从哪里找来了这片硕大的叶子。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很想转过身把她抱进那片叶子下。
然后用手指轻轻戳戳她的小脑袋,告诉她鲨鱼并不怕雨淋。
但我还是没能这样做。
毕竟,我承认,鲨鱼有时候,也害怕淋雨。
不下雨的傍晚,我们还是习惯去海边看日落。
不同于以往的是,小鬼开始喜欢蹦到我的前头,然后转过头和我说有关她的故事。
“大哥哥,你是怎么流落到这座岛上来的呢,而且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神色一沉,沉默不语。
见我不愿回答,她又换了个问题。
“大哥哥,你生于何处?”
我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回了句:“吴都。”
为了避免引起她的猜忌,我选择了隐瞒。
她点点头,没有片刻犹疑便相信了我。
“那哥哥可知魏都的曹操?”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丞相,天下又有何人不知。”
“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可我却认贼作父。”
虽然我早已猜到,但看到小鬼委屈不甘又愤怒的眼神,我的心里却隐隐作痛。
她那双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眼睛里,不应该掺杂这些尔虞我诈的污秽。
“所以,你是为何轻信了贼人的谎言?”
“他骗我说,杀害我爹爹的,是蜀都的诸葛亮。”
“直到益城一战,阿典才和我承认真相。”
“阿…典?”
“阿典名叫典韦,是我除了你以外在这个世界上唯二相信的人了,有机会我一定把你介绍给他认识。”
唯二相信…
我在心底隐隐自嘲,刺客凭什么被信任呢?
毕竟这所有的一切,都将会在真相大白的那天,变成一场盛大的笑话。
可我到底在贪恋什么?又到底为何在隐瞒?
“哥哥,你快看!是流星!”
我从沉思中惊醒,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
夜空中一条条长长的流星划过,仿佛拖着尾巴摇曳的鱼群。
它们闪烁着璀璨又耀眼的蓝色火花,在天地间上演那短暂又灿烂的一瞬。
我一时间入了神,只祈祷,这样好的日子,能够久点,再久点。
———
不过事与愿违往往是常态。
依旧是一个雨天。
小鬼和我说,她想吃烫呼呼的烤鱼。
虽然我早就提醒过她要少吃点烤鱼,会坏肚子。
不过,我还是扎进了海里,想给她捉几只她最爱的海鲈鱼。
只是没等我潜入海底多久,我就听到了海面的异响。
那熟悉的嘈杂人声和船橹声,是我年少时的噩梦。
不好!
他们找来了!
小鬼有危险!
来不及多想,我立刻跃出水面。
却看到一个白衣魅影,正急速冲向抱着木槿花的小鬼。
那是师傅。
情急之中,我立刻化身为鲨鱼的形态,冲向了我的师傅。
没有人,能够伤害我的小鬼。
“小鬼,别害怕。躲在我身后!”
只是,当我靠近小鬼时,我才发现,她的眼里没有丝毫获救的欣喜。
她是那样惊恐无措地跌倒在地。
我抵住师傅的刀刃,转头看向她,确认她的安危。
可她却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起身向远处跑去。
我知道,她终于明白了我的身份。
我也知道,这场可笑的谎言,终究迎来了落幕。
只是哪怕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我那好不容易缝合起来的心脏,还是在她逃离我的那一刻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澜,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浑厚有力的声音响起,我无需抬头,也知道那是主公。
我抬眼看向主公,那是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主公的目光定格在我的手臂,“你居然摘掉了我送你的铁臂。”
“我已不需要它了。”
主公冷冷一笑,“你好好看看你手臂上那条丑陋的刀疤,这就是你怜悯的代价。”
我用力抵开师傅的刀刃,回道:“不,它是我唯一的勋章。”
主公带着怒意微微抬手,那百十将士便向着小鬼冲去。
师傅用眼神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但我却再也管不了这么多。
我奋力甩开师傅的刀刃,用猎刃撕扯着堵在我眼前的重重人墙。
此刻我只想到小鬼的身边去。
可主公却先我一步去到了小鬼眼前。
他掐住小鬼的脖颈,将她高高举起。
“你不许动她!”
我低沉嘶吼着,手中的猎刃越发无情。
但曹操却充耳不闻,粗暴扯下小鬼身上的玉玺,细细端详起来。
小鬼痛苦挣扎着咬向他的手,却被狠狠摔倒在地。
曹操似乎被彻底惹怒了,他拔剑狠狠刺向小鬼。
那一刻,我承认一向冷静的我慌了神。
我想用一切挡在小鬼的身前。
无论是我的猎刃。
还是我的身体。
“唔...”
当剑刺穿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我的喉底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我明白,我的情感比我的理智先做了正确的选择。
鲜血从我的腹部泂泂涌出,小鬼再一次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那是一个真实,完整,却又脆弱的我。
当剑拔出我的身体的瞬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
还好我护住了小鬼。
还好我没有吓到小鬼。
我强撑着起身,伸手缓缓拔出猎刃。
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曹操反手一刀,抱起小鬼,向大海冲去。
小鬼,别怕,我带你回家。
———
我猛扎进海里,跃向一艘木船。
身后紧追不舍得白色魅影是我的师傅。
我知道以我现在的体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只能抱着必死的意志,用我的猎刃,抵住他飞快刺来的刀。
只是,那刀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凶狠。
同时也给了我扳下船上机关逃离的机会。
船如羽箭般冲了出去,而师傅却留在原地,似乎并不打算再追。
他...竟然放我们走了。
朦胧意识中,我的嘴角微微扬起弧度。
是出于对我这颗棋子的怜悯吗?
还是说,这本来就是场师傅和曹操的对弈?
只是因为那句宿命中“将终结曹氏一族”的传言就丧父的师傅,又怎么会将自己的杀父仇人真正捧上王座呢?
在这场博弈中,我似乎是师傅的赌注,也是唯一的变数。
他赌我终究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刺客。
而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船已经停在了辽阔无垠的海面上。
夕阳温柔缱绻地洒落在海面。
我感到有双小手在试图努力压住那比手还要大的伤口,却终究于事无补。
我听到小鬼哭了。
我伸出手,想替她擦干眼泪。
想告诉她,小鬼别哭。
一个骗人的刺客,是不值得她流眼泪的。
她会原谅我吗?
或许不会了吧。
但没关系。
小鬼,可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欠过你两条命。
今天这条命,终于一并还给了你。
其实,我见过很多人倒在我面前。
但我还是第一次倒在别人面前。
也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有点困而已。
我缓缓放下手,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毕竟,哪怕我早已卸下了那副铁臂,我的双手此刻依旧重如千斤。
不过,雨,好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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