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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个天使吗?
“看看,那是哪家贵妇人的马车?实在漂亮极了。”
“说不定是宫里出来的!”
艾迪特一向眼尖,用不着顺着议论的路人的手指方向,就看到了那精巧得扎眼的女式马车。车身装饰得流光溢彩,奢华无匹。
这马车在街边停下来了。
先是走下来一位女仆,接着一颗玲珑优美、顶着金子般的发髻的脑袋探了出来,紧随其后是一段洁白手套包裹的纤细手臂伸向先前下来的使女,一袭纯白的衣裙被后者搀着跳下马车——即便隔得这么远,仍能看出那锦缎的高档柔软——里面包裹着一位妙不可言的少女。
“一个绝代佳人!”一名大学生夸张地叫喊。
“想必是位出身顶高贵的贵族小姐。”一个老太太感叹。
“定是一位公主。”一位拄着手杖、已经开始谢顶的有产者断言。
只见那高贵的少女走向街边的几个乞儿,摊开了手里攥着的帕子:内里是一把亮闪闪的硬币。
“圣母啊!一个善心的天使!”老太太激动不已。
“魔王别西卜见了这情景也要流泪的。”大学生调侃。
“这是奇迹降临人间。”一个圆滚滚的老头已经热泪盈眶。
桥头聚集了越来越多驻足的路人。
诚然,这确是一幅美丽的画卷:
少女把钱币一个个发给受难的孩子们,每一次俯身时睫毛都垂下柔和的阴影;夕阳的光芒打在她娇美的侧颜上,某一瞬真仿若圣光。
那几个孩子显然也为这圣洁的光辉而深受感动。
他们中有一个匍匐在她脚下,似乎想要一吻这天使的双足;
另一个小一点的像领圣餐那样热切地伸出手去,想要触一触这天使衣摆的神圣边角。
可是“天使”一下子慌张地后退了。
在那孩子的手碰上她洁净无瑕的衣裙前一刻,她猛地抓着裙摆往后一扯,跌跌撞撞向后连撤几步,甚至手帕中剩下的最后一枚金灿灿的钱币也跌落在地,咕噜噜地滚进了下水沟里。
万幸圣母的白裙好歹没有沾上流浪儿手指可怕的污秽。
“天使”立在原地有几秒钟,似乎有些惊慌失措,但又很快调整过来。
她走向迎过来的那侍女,借着她的胳臂轻盈地跳上马车,雪白的裙角一甩,消失在天鹅绒的帘幕后面,像来时一样一尘不染。
小艾迪特把这一幕完整地看在了眼里。
不过,其余的观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段插曲,人群一阵啧啧赞叹,显然仍陶醉于这奇迹的景象之中。很难判断他们是眼睛不如艾迪特那样尖,还是心灵不够敞亮。
唯有身旁的画家同样沉默着。
“您真应该把刚才那一幕记录下来的,画家先生!”那个有些秃顶的有产者伸出肥厚的手掌拍拍安德烈的肩膀。
“我已经取好这里的景了,我们走吧。”画家猛地收起工具,对艾迪特说。
一高一低的两人并排走下桥,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
他们分享着这沉重的空气,直到走近对面那座桥的桥洞附近。
这底下或坐或躺着四个流浪儿,景象十分凄惨。
有个瘦骨嶙峋,肚子却病态地膨胀,昏睡在地上,面目死灰,不知是否还活着;
一对兄妹紧抱在一起,脸上沾满了污泥;
有个还清醒着,用艳羡的眼光凝视着远处那几个收到“天使”的金路易的幸运儿——他没有过去争抢或是讨要的意思,不知是没胆量,还是已饿得走不动路了。
画家的脚步停住了。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匆匆拐进街道那一头的面包铺。
走回来时,他一手里提了一块四斤重的白面包,另一手拎了一大桶牛奶。
他取出美工刀把这些切成几等份,分给桥洞下的乞儿。
瘦弱的孩子们互相唤醒,从小心翼翼到狼吞虎咽。
艾迪特陪年轻的画家一起默默无言地看着这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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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之前还说自己身无分文。”两人缓缓踱步向河边时,艾迪特故作轻松地调侃。
“这是我前天为一个女帽商设计宣传卡片所得来的一点报酬。还有您姑妈珀西太太昨天为那幅速写付的零钱。”安德烈回答,“本来刚好够我这两天的伙食费的,也许剩下的还打算补充一点颜料。”
艾迪特有一会儿没说话。
“您真是个怪人。”她嘟哝了一句。
“我有愧于他们。”安德烈带着些痛苦的神情垂下眼睛。
这令小女孩有些意外。
“您为什么会有愧于他们?要我说,真正该感到愧疚的是那些贵族才对。我见过一个贵族老爷当街抽打挡了他路的小女孩。像刚刚那个布施的大小姐那样的,我也见过不止一次。但我很清楚那不是什么神迹。她们给那些孩子钱时那弯腰的姿态,与她们在舞会上跳舞时一个精心设计的动作没什么分别,仅仅是为了展示她们优美的身段罢了。”她用孩童稚气的嗓音讲出这么一番话来。
画家低头与小姑娘对视,眼里划过千丝万缕的情绪。
他是讶异于她的才智,还是她的心灵?他分不清楚。
“你说得对,这些孩子,他们需要的绝不是怜悯。”他转过头去,喃喃道。
“但我本以为,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会向往那种上流式的生活的。你从不羡慕她们吗?”
“我吗?”小姑娘轻快地把头一扬,“我谁也不羡慕。我就是艾迪特,也只想做艾迪特。”
“而我呢,我羡慕你,艾迪特。”她第一次听画家先生这样温柔的语气。
女孩栗色头发里仍夹杂着孩子气的金丝,其中一缕顽皮地飞到脸颊上,画家把这缕碎发轻柔地拨到艾迪特耳后。
这是一个大人对宠爱的小孩子的动作,可此时他已经从某种程度上在心里真正把她视作同龄人了。
“再不快点把画架支起来,你就只能画星星了。”艾迪特吐了下舌头。
日落确实已接近尾声了。
安德烈开始工作,闲来无聊的艾迪特在河边四处踩水、捉蜻蜓。
过了一会儿,她跑过画家跟前时,放慢了脚步朝他看去,恰好与他视线相撞。
“等一等,艾迪特,停下别动!”画家突然喊住她。
“怎么啦?”
“拜托了,就一会儿,先别动,好吗?”安德烈的画笔飞快地沙沙作响。
艾迪特耸耸肩,百无聊赖地勉强配合着。
“好了。”画家欣慰一笑。
艾迪特好奇地跑过去,看到了自己被捕捉到的影像:
寥寥几笔,女孩灿烂的笑容就被定格在了画布上。她那标志性的小片雀斑,被风吹得飞起来的辫子,一样都没落下。
“画得好像!”艾迪特激动地欢呼,“这张给我吧!我想拿回去给玛尔戈瞧瞧!让她看看我也有自己的画像了!”
“不,这幅让我留着,可以吗?我之后再画一张更好的送你。”他这话说得很是恳切。
“却,小气鬼。”她听他这样认真请求,也不好再央。
“你不画落日了?”
“落日什么时候画都行,”他笑笑,指了指身边的石块,“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要问我的?”艾迪特正好跑累了,索性一屁股坐下来。
“你仇视……我是说,你讨厌,贵族吗?”安德烈问得支支吾吾,看得出来这问题在他心中埋了有一段工夫了。
“咦?你是不是还在惦记着我刚才说过的话呢?”小艾迪特有点惊讶。
“讨厌贵族?贵族当然也有好的,比如我在乡下的好朋友玛丽-夏琳呀,可惜她的腿不好,总得坐轮椅,不能陪着我一起玩。不过,村里那帮男孩子联起手来想欺负我的时候,她还帮过我呢。她是管理我们那一片土地的圣克莱芒领主的女儿,他们谁都得听她的!不过,当然啦,她听我的。”
说起这段令其骄傲的友谊,小姑娘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安德烈就一直静静地听着她讲,一边用画家的眼光琢磨着她琥珀一样明丽的双瞳,笑的时候皱起来的宽宽的鼻梁,晒得发红的皮肤下淡紫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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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艾迪特有了新的秘密基地。
一溜出阿黛勒姑妈的视线范围,她就像只鸟儿似的飞到那底层人的旅馆房间去寻小画家。大多数时候,她在那里受到真诚的欢迎。
这个小精灵不再孤单了。
有一天画家忽然问:“你平时都喜欢看什么书?”
艾迪特答不上来。
“这样吧,你看过哪些呢?”
艾迪特支支吾吾地试图说出姐姐玛尔戈最近总捧在手里的那一本寓言故事集的名字,然而平时的贪玩还是让她在此刻丢了面子。
“……你识字吗,艾迪特?”
“大自然就是我的老师。”她赌气地不肯示弱。
安德烈哑然失笑。
他从那张破得不成样子的单人沙发底下拖出两个大箱子来,在她面前打开。
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全是书,其中很多精美的典籍,艾迪特几乎疑心是价值连城的。
“你很有天分,我来教你。”他对她说。
从此,在“找画家先生玩”之外,小艾迪特又多了一项学习功课的任务。她几乎整日泡在画家的画室兼起居室里。
安德烈预言得不错,她的确极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就通。
她作为学生那爱好怀疑和发问的态度会让一个本堂神甫头疼不已,却在这个临时搭建的教室里如鱼得水,让他这个导师欣喜若狂。
他把这个小不点拥在身前,手把手地教她写字。
她从《拉封丹寓言》开始学起,到十二岁上就自己去翻出《希罗多德历史》和《社会契约论》来读;很快,她就已能写出相当有思想性的习作了。
这个天赋异禀,先是以大自然和城市的街道为启蒙学堂,接着受的又是这样一种特别的教育,从没背过基督教的教理问答、接受过贤妻良母思想熏陶的女孩子,往后会成长为怎样一种不可想象的模样呢?
在这个历程中,艾迪特对画家渐渐萌生了某种特别的依恋。
也许,人们会把这称作少女的初恋。诚然,这绝不是真正的恋爱之情,艾迪特还远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然而不可否认,那窄得难以下脚的小画室,对她有着某种魔窟一般的神秘吸引。
教学之余,她会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看着他工作。
他不得不为了生计画一些简单庸俗的作品,有时却宁可饿着肚子也要继续完成他自己的一幅看起来颇宏伟的艺术画作。
他绘制这幅油画时,总是双眉紧锁,时不时咬着嘴唇,下笔很是用力,专注得小姑娘不好意思打扰。
起初,她觉得这段时间很枯燥;随着她长大一些,她开始欣赏起美少年画家认真工作的样子来。
她模糊地感到,这其中包含着某种变革的激情,有时竟莫名引得她的心也跟着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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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将满十三岁时的平常一天,兴致勃勃拿着新写的习作去找画家讨论。
门照例没闩。房间是空的。
旅馆的门房说,画家昨夜已搬走了。
“他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小姐,”门房不耐烦地把手一摊,“总之,是上外地去了,据说不会再回来了。”
艾迪特当天几乎跑遍了整个鲁昂。到了晚上,不知道抱着怎样的期待,她又回到原地,推开了那吱呀作响的房门。
少女才意识到,这个拥挤的旅馆小房间原来这么宽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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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走了吗?也许回老家了,”姑妈当晚在饭桌上漫不经心地评论,“反正你也到年纪了,不该再三天两头往那儿跑,等你再稍微大一点,人家就该说闲话了。”
“妈说得是,艾迪特。你该给自己找些别的乐趣,玛尔戈会帮你的。”菲利普表哥试图安慰这可怜的姑娘。
玛尔戈同情妹妹,晚饭后心照不宣地把两姐妹的卧室让给了她独处。
当晚,少女把自己往床上一丢,脸闷在枕头里:“背信弃义的人!一个假朋友!不,我根本不承认他是我的朋友!”
她没有哭,只是话音里含着眼泪。
第二年,她们一家搬去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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