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篇集

　　严澜从有记忆起，就没有了娘亲。

　　他住在荒芜破旧的宅院里，几个颐指气使的下人指使他干各种活。
　　偶尔有人经过，也会朝他啐一口，仿佛他是个极为肮脏的东西。

　　听说他是不受宠的皇子。
　　这宅院的旁边是冷宫。

　　严澜曾以为，他会一直待在这深宫中，过着老鼠般的生活，直到被杀于某个角落。
　　但他错了。

　　九岁那年，宰相杨坤发动兵变，夺取皇位，宫内大乱。

　　一片熊熊烈火之间，人人疲于奔命。宫内到处上演着杀戮的狂欢。
　　就连昔日无人问津的冷宫旁，也有杂乱的脚步声。

　　杂草丛生的墙洞里，一个瘦削的老头儿狼狈地爬出，身上的官服乱七八糟。
　　看到严澜的那一刻，老头儿仿佛看见了救星，脱口而出：“十四殿下，请跟臣走！”
　　然后拽起严澜就狂奔。

　　他们穿过曲折幽闭的道路，趁乱逃出皇宫，隐于市井，亡命天涯。

　　为了生计，他们当过杂役，给富人家抄过书，倒卖过小玩意，甚至在寒冬腊月里上街乞讨。

　　老头儿博古通今，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兵法之道，向他阐明天下局势，强调君子大义。

　　有时老头儿一边啃着他坑蒙拐骗邻家女孩得来的面饼，一边对他进行谆谆教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严澜：“……”
　　您也稍微看一下适用场景啊。

　　新皇登基却控不住权力，朝廷腐败，贪官横行，豪强地主割据一方。乱世已成，他们看到了太多的烧杀掳掠、饿殍遍野。

　　咸德七年，老头儿患上了中风，临死前紧紧握着严澜的手，说：“十四殿下，老臣有事要告诉您。”

　　严澜少年初长成，已有了玉树临风、翩翩君子的模样，即使他身上穿的是破烂的麻布衣服，也丝毫挡不住如凛冬般锋利的气质。
　　严澜闻言有点懵，但不明觉厉。

　　老头儿看着他清丽的脸，说：“十六年前，元延帝还是太子，当时的皇帝景熙帝已然病重，大权旁落至奸贼杨坤手中。”

　　“杨坤借宰相之职，掌控整个朝廷。景熙帝有心无力，奈何不了他。就连太子也得听命于他。”

　　“那年秋猎，景熙帝在无人处遇太子宠妾赵盈素。秋猎回来一月后，赵盈素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可那一个月里，她并未与太子行房事。”

　　“赵盈素恨极了景熙帝，但腹中孩子无罪。为保孩子，她用手段使自己失宠，使太子不再关注她。太子登基后，她被打入冷宫，整日清汤寡水，虽疲惫但安全，如此才成功诞下孩子。”

　　严澜感觉这个发展有点不对劲，想阻止老头儿。

　　老头儿费劲地瞪着眼，看着面前这张酷似景熙帝的脸，吐出一口气，缓缓说：“这个孩子就是您——严澜殿下。”

　　严澜如坠冰窟。
　　他想，原来我竟是乱/伦的孽/种。

　　“一日赵娘娘远远瞧见元延帝，自觉无颜面对夫君，撞柱而死。”

　　“正因为赵娘娘身处冷宫，早已失了宠，所以没人关注她。而殿下您，自小在冷宫旁生活，也没人关注，虽生活困难，但也因此在奸贼篡位，对皇室大开杀戒，屠尽皇子时，我等才能奋力救出您啊！这就是冥冥天意！”

　　老头儿突然激动起来，眼里蹦出希望的光：“天不亡我大庆。十四殿下，您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流着先帝的血，注定要讨伐奸贼，重振我大庆的威仪！”

　　严澜面色苍白如纸，他想把手抽出来，但老头儿攥得太紧了，紧到他痛。

　　老头儿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我名赵成，是景熙帝和元延帝年间的国子祭酒，是赵娘娘的爹，是你的……外祖父。”

　　严澜不想听。

　　老头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气息极其微弱：“殿下……我以长辈之命、救命之恩、养育之情……恳求您——讨伐逆贼，于乱世中重建先祖伟业，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说罢老头儿想起身给严澜跪下，无奈大限已至，没有力气离开草席分毫，只得用浑浊的双眼看着严澜，眼中竟闪出了些泪花：“殿下啊……我身上藏着一份名单……是当年一同救您出宫，一直暗中协助我们的朋友……您千万不要忘了志向……”

　　紧紧攥着严澜的手渐渐松开，无力地滑落在草席上。

　　这个曾在战火纷飞的夜里带他出逃，在市井里籍籍无名蛰伏六年，给予他生命和温暖的大庆忠臣，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一个冬日里。

　　严澜的手颤抖着从赵成的衣服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皱巴巴的纸，打开看了之后，把它给烧了。

　　寒冬腊月，处理完赵成的后事，严澜穿着麻布丧服，孑然一身，沉默地立在这天地间，与白茫茫的雪融为了一体。

　　他想到他们一路逃亡，饥肠辘辘，快山穷水尽时，老头儿捏了小小一角来之不易的饼，把剩下的都给他。
　　想到了寒风呼啸的冬夜，他们躺在破寺庙的干草堆上，老头儿几乎把破棉被全都盖在了他的身上。
　　想到老头儿指着他鼻子骂，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质问他为什么不能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
　　他还想到了很久以前，一个侍女用极其憎恶的眼神看他，啐他一口，说：“一个下流的肮脏东西，也配活着！”

　　咸德七年，此时还是少年的一代帝王，在静默的雪地里，思考着自己扑朔迷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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