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如言

　　张辽跟随徐晃回到曹营后，出奇安静。每日按时换药歇息，箭伤几日便痊愈。每日张辽只是帐中-习武场两点一线，再没有离开过军营，循例跟徐晃去曹操账下点卯问安，谈及军中诸事，曹操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不问，他便坐在一旁沉默不语。曹操设宴犒赏众将，他只说自己箭伤初愈，除了跟徐晃向曹操敬一杯酒，其余以茶代酒，疏离却又礼数周全。曹操也似乎全忘了那事，曹操不提，更无人敢多嘴，毕竟张辽是平袁绍斩蹋顿的第一功臣，军中人人仰望，见了都抱拳致礼，兵士感其身先士卒，众人皆深敬之，提起文远将军无不称赞，整个曹营也只有他自己不当回事。徐晃开始还担心他又冒失生事，提心吊胆了几天终放下心，李典等人想要参他也再无借口。
　　于是一切太平，相安无事，半月一晃而过。
　　终是不放心袁尚袁熙投了公孙康，曹操驻扎在柳城附近迟迟不走，也是在犹豫是否要起兵攻之以便斩草除根。这日召集旗下大将齐聚他帐内，为是否要平辽东，听诸将意见。
　　几年来曹军在北方势如破竹，破了袁绍和乌桓后，接下来自然便是荆襄之地、辽东西凉，一众武将心气也高了起来，议论纷纷，皆言乘胜追击，霸业可成。一时间大帐中慷慨激昂之声络绎不绝，有兴奋者甚至拔剑画地，煞有介事地规划起平辽东后如何再取荆州、讨西凉，捉孙权杀马腾，乘势踏平江东西蜀。
　　人声嘈杂中，张辽始终一言不发。
　　他的眼神穿过人群，落在曹操面前的桌案上。确切地说，是落在主位边上那个空位上。
　　郭嘉在时，只要随军打仗，那个位子就是他的。毕竟到哪儿曹操都要带着他，自然得仿佛郭嘉就是挂在他腰上的玉佩。只要曹操起兵，郭嘉从来也是说走就走，从未推脱。哪怕有一次出发时他其实刚刚病起，才骑马出城，前一晌还在回曹操的话，下一句就没了回音，曹操回头再看，人已经昏晕过去，曹操伸手去拉一把已来不及，那人直接从身边滑下马去摔在地上，若不是曹操回身一鞭子挡住，差一点就被后面的马踩了。随从军士吓破了胆，四下扶起来，两手都摔破了。摔醒了的郭嘉爬起来，只是笑笑将手上血在身上一擦，反躬身谢罪说一句主公受惊，拿药压下去了事。郭嘉征乌桓途中离开军营后，有人在升帐议事的时候想坐那个位子，曹操罕见地发了一通大大的无名火，当日事也不议了，拂袖而去，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一一褒奖了那些忠心的武将，赏金银赏战袍赏战马，曹操遣散了所有人，却终不说到底打不打辽东。
　　诸将纷纷告退，张辽站起来拱手，亦跟着人流向帐外走去。
　　“曼成，文远，你二人且慢退帐，我有话说。”
　　徐晃吓了一跳，刚刚放下没几天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但曹操未点他名，却便不好自作主张留下，只得在离开之前回头冲张辽使劲眨眨眼睛，又指指自己的脑袋，张开嘴只不出声只是空喊两声：“奉孝！奉孝！”
　　张辽和李典杵在账中央，谁也不看谁，气氛一时尴尬。
　　曹操在两人面前踱了两步，回头看看两人，若有所思，伸手指指李典道：
　　“曼成。”
　　“在！”李典拱手应道。
　　“几年前讨伐吕布，到你老家山阳，那山阳郡有一种好酒，令我难忘。但我记不得那酒名字，只知离你家乡不远，不似其他米酒浑浊，有些清亮的样子。你，写信回家问问你兄，想办法弄几坛，送到许昌我府上去。”
　　李典一时有点懵，想不到曹操留他下来是只是为了几坛酒，不由拱手愣在当下。
　　“嗯？”
　　曹操没听到他回话，转身看向他，李典这才反应过来，忙应道：“是！”
　　“那就这样吧。”
　　“啊？”李典还没回过神来。
　　曹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李典看了一眼张辽，见曹操和张辽都不理他，只得拱手，悻悻退下。
　　大帐之中只剩曹张二人。
　　曹操侧身站着，张辽仍是一言不发。
　　半晌，曹操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呼了一口气。
　　“文远呐……”
　　“末将家乡没有好酒。”
　　“你……”曹操想不到给他直接抢了话去，一时竟然噎住不知怎么应他。
　　“额”，曹操扶额：“文远，我……”
　　“他不让我去。”
　　“……”曹操更想不到张辽居然直接回答了他想问的话，更被堵得张口结舌。
　　“你……”尴尬地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曹操猛然转过身：
　　“前些日子，连自己的兵都不管，伤都不治，这十几日，汝反而沉得住气了？他不让你去，你便不去？”
　　张辽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那个位子，似木偶一样僵立，一字不回。
　　曹操见他这样，不由得火又冒上来，又怕人听到，只得狠狠压低了声音：“张文远，前日不让你说，你非要与我倔强；今日我问你话，你倒如磐石一般……你如此与我作对，难道你真的要反我不成？！你……”曹操看他只盯着案侧的那个位子，终是把火压了下去，凑近张辽低声说道：“我不过说你几句，这几日你还真就不去了，我不见他，你难道不会帮我看着他？难道你想让我身侧这位子永远空着不成？！”
　　张辽仍直愣愣地看着那个位子，半晌，好像认错的孩子似的，他低声说：
　　“已经寻不着了。”
　　曹操一惊：“寻不着是何意？”
　　“胡清儿他都遣了，给了一大堆银钱，那是他这几年的俸禄，几乎一文都没用。”
　　张辽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颓然看向曹操：“那小厮夜里哭着到我帐中寻我，只说郭先生不要他了，求我让他从军。我当夜已骑马去看了，人去屋空。”
　　曹操愣了一会儿，仿佛被抽空了身上所有力气，倒抽一口气，回身踉跄向自己主位走去，脚底却似乎使不上劲，走了两步便两脚绊蒜，差点跌倒，伸手乱抓，赶紧扶住桌案，这才站定。
　　抬起头，面前便是主位一侧，郭嘉常坐的那个位子。
　　越过曹操的肩头，张辽也看向那个空空的座位。郭嘉常跪坐的垫子，一角还有他写字时不小心溅上去的墨迹。垫子是曹操专门安排人给他做的，比旁的更厚更大，也更软。

　　和郭嘉从白门楼并肩走下来后，第一次跟随曹操升帐议事，郭嘉就坐在那个位子上。彼时张辽只能坐在最外面靠近帐门的位置，大多时间，他都是闲的。他有时会抬脸迎向照进大帐的阳光，迎着一阵阵初春的浮尘，带着土腥气和血腥气，呛人地飘进帐来。曹操身边的郭嘉拿着一支毛笔，在丝帛上认真地写着接下来的行军路线。郭嘉一边写，一边与曹操说着话。他的侧影在片片浮尘里有点模糊，彼时还很新的青色长衫把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此时一阵寒风却裹挟着尘土灌进了帐，险些吹翻了手里的帛，也把郭嘉吹得打了一个寒战。郭嘉忍不住呛咳了两声，细长的手指一松，毛笔便坠了下去，划过他的长衫下摆，落在坐垫一角，洇开一片墨迹。
　　“文远，去把帐门拉紧！奉孝受不得冷风！我说过奉孝在时不准开着帐门，现今连我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今日看门的都给我吃五十鞭子！”曹操一掌拍在案上，手指帐门喝道。
　　张辽赶紧站起来去关帐门，门口的兵士已吓得跪在地上求饶。此时又一阵大风裹挟着沙土迎面袭来，迷了张辽的眼睛。他一边去拉帐门上的铁钩，一边揉着眼睛，一时有点手忙脚乱，那钩子却仿佛挂住了什么东西，拽了两下都拽不动。张辽着急，闭着眼两手抓住用力拽，仍是徒劳。
　　一双柔软的手从身侧探过，握住他的手，在铁钩侧面不知按了什么机关，刷地一声，铁钩应声而落，帐门便关上了。帐门关闭之前，张辽耳侧传来那人轻柔的呼吸，有点热乎乎的，那人朗声对跪着的小兵道：“去伙房帮忙三日，鞭子免了。快谢丞相开恩。”
　　张辽回身，被风沙迷痛的眼睛还在流泪，透过泪水，隐约看到一袭青衫站在他面前，紧接着手被拉起，一块帕子塞进手心。
　　“这帐子跟旁人家的有点不同。散帐后某指给将军看。”
　　边擦泪边回到自己的位子，张辽发现位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垫子。他看向曹操身边，透过挤挤挨挨的文武官，那个位子上，身着青衫的那人已经回身跪定，拿起写满字的帛讲起话来，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一样。
　　“文远。我并非不想去看他。”曹操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张辽定神，这才发现大帐中除了他和曹操之外，空无一人。
　　位子上空空，也并无那一袭青衫的身影。
　　曹操回过头，眼睑低垂，张辽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并非不想见他。”
　　曹操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从他面颊滑落。
　　张辽惊了，他从未见曹操流过泪。
　　“文远，我并非不想见他。”
　　“丞相？……”
　　“我怕我见了他，他便不再等我了。”
　　曹操颓然坐了下去，坐在那个空空的位子上。
　　“青青子衿，君今欲何往。”
　　曹操看着那垫子一角已经有点褪色的墨迹，轻吟道。
　　“青青子衿，有谁能知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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