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鱼塘的主人
(一)
璧山县视野最好的地方是茅莱山。缙云和云雾之间,有一条迷你山脉,分出了东边的璧南和西边的梅江。这条小山脉在璧山县的中央留下了小高峰茅莱山,戛然而止。以茅莱山为分界点,北边的丘陵起伏大,南边相对平坦。
没雾的时候,站在茅莱山顶,可以享受山城难得的开阔视野。还能吹到北方平原那种可以把人刮跑的大风,十分畅快。
高洞村也有一个视野极好的地方,尖顶坡。重庆人在取名字一道上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过于粗暴,红旗河沟,李家沱,沙坪坝……去了广东,才知道地名可以如此优美,海珠,香洲,横琴……重庆大概有无数尖顶坡,局部最高坡通通叫做尖顶坡。缙云山那边的大学城就有个地铁站叫尖顶坡,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很玄幻,那时候,属于我的尖顶坡已经消失在工业巨轮下了。
我出生在尖顶坡西边的奶奶家。婴儿期,爸妈和爷爷奶奶分家,搬到了尖顶坡东边的一个院子。
“院子”可以理解为乡村的居民聚集地。不是富人家的豪宅庭院,也不是北京的四合院。丘陵地区,适合建房子的地方不多,故而房子集中建在一些风水好的地方。家家户户相连,却又各自盖各自的房子,参差不齐。据说曾经有过齐整的豪华庭院,我出生的时候,几乎全消失了。
房子是买的,原主人发达了,去了县城生活。L形十间土房,从中间隔断,我家买了南边齐整的五间。隔壁拐角的五间住了另一户周姓人家,不是亲戚。我家正正好坐西朝东,在院子的最南边。
门前是大片弯月形的梯田,一层层的,从高到低,紧密镶嵌。梯田尽头是山坡,山坡背后是缙云山。
梯田上常常弥漫着薄纱般迷蒙的雾气。当太阳从东边的山上升起,光束照到雾气中,能看到优雅的白鹤,在田间盘旋觅食。叠加一层回忆的滤镜,恍若仙境。那是最理想的田园。
(二)
整个院子常住着七八家人,一户姓罗,其余全姓周。俩大孩,一男一女,罗兵和周丽;俩小孩,一男一女,周凡和我。性别壁垒和年龄壁垒使得四人之间几乎零交流。好在右边斜对门还有一户人家,是晴晴家。
我家旁边,是个很大的鱼塘,罗兵家的。说大是基于本地的客观存在,除了大水库,很少有这么大的鱼塘。也可能当时我人小,没见过世面,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鱼塘。就像曾经以为,缙云山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山。
鱼塘有个三米多高的水坝,坝下是一个窄窄的弯月形池塘,不种任何作物,但常年蓄水。大概是作为鱼塘的缓冲区。种稻谷的话,会滋生大量黄鳝鱼鳅等水生物,对水坝不利。
晴晴家在鱼塘那边,走过坝下的小路便是。为啥不走坝上呢,水坝中间有一间小房子,罗兵爷爷会住在里面看守鱼塘。小房子门口常常盘踞着一条恶犬,是罗爷爷的忠诚伙伴。其次,水坝相当于是罗兵家的私人地盘,邻居们自觉,很少走。
整个四川盆地及周边的人口密度都很大,非常不合理的地少人多。生物学里有一条曲线,微生物生长曲线。典型的微生物生长曲线包括四个时期:迟缓期、对数期、稳定期、衰亡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积蓄力量,迅速生长,资源耗尽,内耗衰亡。人类世界的发展也逃不过这个规律。
地少人多也就意味着,发展进程走到了内耗这一步。城市和农村的内耗形式可能不一样。城市可能勾心斗角,合纵连横。农村则简单粗暴,无外乎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今天老王挖了老张家的田坎角角,明天老张家的鸡跑来吃了老王家的粮。撕破脸,懦弱的,大吵一架,凶悍的,操家伙揍人。若没有计划生育,不敢想。
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养鱼虽赚钱,却是及其高危的行当。不知哪天,患有红眼疾病的乡亲,或者不小心开罪了小人,这些人间活炸弹随手往鱼塘里洒点农药,哦豁,鱼浮满塘,血本无归。因此,很多人只把养鱼当娱乐项目。
但是,罗爷爷异常顺利地养了几十年鱼,赚得盆满钵满。住房优化,土胚房改红砖房;造福后代,给女婿买摩托车,给孙子开店启动金。90年代,罗兵爸爸是村里第一个拥有摩托车的人。有钱到被小偷看上,家里遭了贼。我家从没遭过贼,不知道心酸还是开心。
(三)
回首看来,不得不感叹,能在这样的年代经营这么大一个鱼塘,罗爷爷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会为人处世。这个为人处世,并不是圆滑油腻,相反,罗爷爷看起来非常的老实。
罗爷爷长得不高,一米五多一点,略有些驼背,常年戴着个报童帽。听奶奶说,罗爷爷是个没有父亲的苦命人,经历了很多挫折,很可怜。年幼营养不良,加上挑了沉重的担子,自然是长不高又驼背的。不过,奶奶说这些话的语气并不是善意的同情,而是略有些高高在上的蔑视。奶奶自然是看不上“矮矬穷”的罗爷爷的,我爷爷也穷,高帅二字是有的。合理推测,罗爷爷说亲的时候,大概遇到了更多的挫折。
事实上,罗爷爷并不姓罗。他原本是别村谢姓人家的小孩,养不起,被抱养到了周家,取名周远民。周家父亲打仗死在战场上,寡母未生育亦未再嫁,故而抱养男娃传递香火。
罗爷爷生了三个女儿,无子,给长女招了罗姓赘婿。外孙并没有姓周,而随父姓罗。
我也是周姓远字辈,按理,大我七岁的罗兵还得叫我姑婆。我不习惯,不整这些繁文缛节。罗兵的爷爷,简称罗爷爷。
经常能看见罗爷爷背着双手,不疾不徐的从我家门前走过,到水坝上巡视鱼塘,事毕,点上一卷叶子烟,坐在小房子门口,悠然的吞云吐雾。
用现代的话来说,罗爷爷大概是个“面瘫”,也就是表情不丰富。我能从记忆里翻寻出他的不同姿态,从眼神里感知到一些变化微妙的情绪,却只能找到一张相同的脸。这张脸饱经风霜,长满褶皱。没有轻浮的高谈阔论和哈哈大笑,没有愤怒的口吐芬芳或和人掐架,也没有焦虑忧郁或悲伤急切……苦难没能摧残这个顽强的生命,反而成为了他的积淀,让他变得如磐石般厚重、坚韧。
鱼塘前的一根烟,大概是罗爷爷为数不多的闲暇。村里家家户户自给自足,一年四季,稻谷,玉米,红薯,小麦……忙完常规农务,罗爷爷要时刻观察天气,及时充氧;鱼儿的食物黑麦草,要额外种;大雨涨水,一边要开闸放水,同时要在出水口放竹篓拦截越狱的鱼儿……
(四)
大概年少时为了生存,干了很多活计,罗爷爷不仅经营了硕大的鱼塘,还会杀猪,会办席。
我们这家家户户养猪,少则一两头,多则五六头。入冬后杀一头,灌香肠,熏腊肉,便是一年最重要的肉食储备。富余的肥猪卖掉,是一笔重要的收入。那年代,一头猪能给孩子交一年学费。养猪谁都能养,杀猪却不是谁都会,有一种职业叫做杀猪匠。全职杀猪匠走村串户,在乡间小路上大声吆喝着寻猪,买到了就拉走,在固定的场合卖。罗爷爷是兼职杀猪匠,只忙活杀猪季。入了冬,邻里熟人纷纷开始和罗爷爷商量时间,就像现在到餐厅里拿号排队。
杀猪要趁早,一个杀猪匠一天只能杀一头猪,因为杀猪匠的工作完成后,主人家要趁新鲜处理猪肉,该分割的,该腌制的,该清理的……过了夜就不好了。
凌晨四点左右,户主,杀猪匠,再请两个年轻力壮的男性邻居,大伙儿合力,从猪圈里把大肥猪拖到露天地坝上。事先准备好一张门板,腾空架在两张八仙桌配套的长板凳上,这便是一张简易的长桌。
把猪抬到门板上,众人齐心协力把猪牢牢按住。这时,猪会奋力挣扎,大声嘶吼。等到按稳了,罗爷爷会用一把细长的刀,快准狠地找到位置捅进肥猪的脖子,然后立马拔刀。这一刀是杀猪匠的看家技能。肥猪立马开始飙血,立刻有人,拿着大盆,放在门板下接猪血,接好的猪血立刻拿走,做最新鲜的血旺。到这里,肥猪停止尖叫,最紧张的部分就结束了。
罗爷爷这边则继续,开水烫猪,刮刀刨猪毛,等到肥猪白白净净,手起刀落,开膛破肚,取内脏,分出猪头、前后腿……干净利落,工作结束。罗爷爷人狠话不多,整个过程,除了关键的指令,没任何废话。
杀完猪,户主会请杀猪匠和帮忙的人喝刨猪汤。刨猪汤不是一碗汤,大概是杀完猪,立马用新鲜的食材,置办的一桌简单席面,用来感谢前来帮忙的邻居或亲戚。当然,杀猪匠有固定的酬劳。
刨猪汤做起来简单,户主自己随手做几个菜就行,核心在于吃上新鲜宰杀的猪肉。真正的本地席面则复杂得多,凉菜,炒菜,汤菜,蒸菜,要提前一天准备。村里很多熟人找罗爷爷办席。
养鱼,杀猪,办席,哪一分钱不是踏踏实实劳作得来。辛苦钱也偷,小偷忒可恶。
(五)
罗爷爷为乡亲们服务,等到鱼塘的鱼儿长大,乡亲们自然也乐于帮助罗爷爷打渔。
鱼塘的丰收不是网上那种撒出一张圆圆的网就行,是一大张网,从鱼塘的一边,移动到另一边,聚集所有成熟的鱼儿,多的时候,需要二十个成年男子合力收网。
对物九毛九,对人一块一,罗爷爷很大方,不仅给酬劳,还会分给每个人两条鱼。每次打渔,罗爷爷都不缺人手,一听说罗家打渔,大家放下地里的农活都要来。
印象中,罗爷爷的鱼塘,次次丰收,从没翻过塘。翻塘,地方话,指鱼儿集体死亡,大量白花花的死鱼在水面翻腾,就像水烧开一样。翻糖的原因要么喂养不利,要么有人投毒。喂养不利不存在的,罗爷爷悉心周到,忙活那么多事,还能把鱼儿照顾好,让人不得不佩服。没人投毒则说明,罗爷爷和邻里的关系非常和睦。
养鱼而已,能和邻里有什么冲突呢?我社会经验浅,只能看出一点。这要从地理特点和生活习惯说起。家家户户都要洗衣服、洗农作物,用井水过于奢侈,一般都在河边进行。璧山县几乎所有乡镇都在依河而建。但起起伏伏的丘陵,哪能家家户户都住河边,谁不想就近找水源干活。敢开鱼塘,就要敢面对邻居们对鱼塘的私心。
洗白菜洗番薯这些还好,只是淘洗个泥沙,纯天然,对鱼儿没有妨碍。洗衣服就不一样了,洗衣粉,肥皂,妥妥的化学制品,哪个塘主看了不膈应。赶人走吧,怕人记仇投毒;不赶人,鱼儿吃多了洗衣粉到底会不会嗝屁?两难。
罗爷爷把这个问题处理得很漂亮。他找了一块大概两平方米的平板石头,横架在晴晴家门口的那个出水口上。女人们洗衣服的时候,就背对鱼塘,站在平板石头面前,把平板石头当做洗衣台。这样,能最大程度减少洗衣粉的滞留,更多的泡沫,都随着女人们的动作往下流走了。既方便了女人们浣洗,又不至于毒害鱼儿。两难变成了两全。
(六)
周全,沉稳,勤劳,利落,厚道,话少。会做事,更会做人。
年少时,罗爷爷要干重活讨饭吃,那肯定是休息不够营养不良的,这不仅影响身高,更影响大脑。一颗贫瘠的大脑,应付完了生活,还能学会那么多技能,得是一颗怎样优秀的大脑?
如果身世不那么坎坷,罗爷爷会拥有怎样的人生呢?
(附)
每个院子都有一个水井,提供饮用水。早年都用桶挑水,后来陆续安装了抽水机。
三岁的某一天,爸爸挑水的时候,我在他身边玩闹,失足掉进了水井。爸爸惊恐万分,大喊救命,是罗爷爷第一个赶过来帮忙。爸爸下井捞人,罗爷爷在井上用绳子拽着。
感谢救命之恩。愿老人家能够无病无痛,安享晚年。
插入书签
写完之后,后知后觉地发现,罗爷爷竟然和《隐入尘烟》里的马有铁那么相似。愿天下少些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