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三:
“我叫唐异,唐门的唐,异人的异,现为蜀中不畏堂行走,遵我朝典律,特此奉上文牒。”
……
不鸣历九月廿日,扬州。
扬州府衙的典吏李休望着桌上那份杏黄色缎子封皮的行走文牒,一时间有些怔忡。
摊开来看,一排鲜红色官方朱砂大印有序铺陈,戳盖在水火不透的纸张之上,浑厚有力的篆体铭刻是官家的威严之所在,那是文牒持有之人自川蜀东来所经各州府县的印记。
将所经地名一一串联,便能看得出来这名门派行走的轨迹正是沿长江一路向东。
李休眉间凝结如川,隐隐风雨欲来。
……
大江汤汤,浩浩东去,出千山,经地峡,百川汇聚,裹挟先天地之水华以滋万物而不殆,流域所经之处育养芸芸众生,直至下游,以雄浑慨然之姿冲刷出沃野千里,鱼米江南。
江南,有古至今多少骚人墨客以各自人生的阅历做笔,沾染一泓碧湖静波,携一抹堤岸柳风斜阳的余晖,谱写出一首首或瑰丽或哀怨或幽奇或静远的诗句。字里行间,山外青山,充盈着善感之人的追古惜今,充斥着苟安者的避世之道,而无一例外的是人们对江南的热爱,无论是爱它的富足,抑或贪恋它的偏安。
而在其中,若褒颂有一石,十有七八则要着墨在苏杭两座城池。
于江南之地而言,二城尤为鹤立卓然。它们的意义,已不仅仅止于浑噩俗世之中难得的清凉地,更像是远离兵戈烟尘的现实桃源。
而在苏杭盛名之后,扬州的风姿与苏杭书轨同源,风气出自一脉,同为江南重镇,只是名头稍差了一筹,倒也不争不嫉,独韵暗媚于内,小家碧玉般含蓄的吐露着专属于这座城的婉约与优雅。
正如世人所希冀的,在这纷乱世上,是该有两三处安稳可承放达达行来的马蹄,与那颗漂泊孤寂的心。
*
扬州城南的曲江坊东,是一片平民所居。
青砖白墙,碧瓦交错,几家院中探出数株翠竹,还有些病梅翻过矮墙,展露芬芳。
此地虽比不上广陵坊那般堂皇大观,却更具江南温婉风气,仪式规整的民居墙挨着墙院临着院,烟火气息中的人情味是如此叫人安逸。
坊北的曲江溪如一条丝带潺潺流经,溪岸青石垒砌,绿柳垂绦,街边店铺零落,都非什么大的门面,多为日用百货食馆经营,其间有一药铺生生堂,是赵百尘开设的医馆。
赵大夫的家就在曲江坊,距离医馆不远,往东穿过一条三尺巷,再拐过两条青石板街,靠左紧里头的那户人家就是。
平日里谁有个头疼脑热,若是在馆里见不着人,便会直接找上门来,都是邻里街坊,对此也没多少见外,如果来的不是时候,恰巧碰上赵大夫下乡义诊,那么让二娘给瞧一瞧也是好的。
赵大夫是方圆左近有名的杏林医手,心怀良善,日常除了坐诊,也会到乡下走动。
江南地域河溪繁多,阡陌纵横,人们依水而居,烟村零散,有赵大夫时常巡诊,为那些身体不便的百姓解决了后顾之忧,遇上手头拘谨的,免去医资也是常有的事,因此颇得称赞。
只是,他前些日子从乡下回来时的路上受了风,到家便觉得有些不适。
今年的寒凉来的格外早,临出门还特意加了一件厚衫,可谁知还是不济事。所谓病来如山倒,不过三五日已开始出现咯血症状,看样子并非他给自己诊断的风寒邪侵肺经那么简单。
俗语道医者不自医,其实,说句不为外人所知的隐密,赵百尘的医术还是得自妻子柳二娘的传授。
二娘身为一介女流,出嫁从夫,平常推不掉时,无非是为街邻瞧一些头疼脑热,大家都以为她是因着丈夫赵百尘的缘故久之成医,孰料柳二娘自己亦精擅医道。
丈夫刚觉不适的时候,她也一样以为不过是着了凉风,直至咳中带血方才警觉。
……
“娘子……”
赵百尘躺卧无力,空洞的胸腔里发出无力的浊音,听着便让人心里一阵揪痛。柳二娘刚来及放下烫手的药碗,回头便惊见丈夫手里的绢帕上那夺目的血红。
遮住口鼻的面纱一抖,才挨着床前,却被丈夫重重推开。
“别,别靠近我,”
全身的气力似乎被一声声剧烈的咳嗽给消磨净尽,伏在床头挣扎的样子是柳二娘不忍直视的心痛,夫妻二人一向和睦,像这般呼喝还是头一次。
“我这不,不是寒凉侵肺伤及脏器,而是……传尸痨,你离我远一些,还有千月,千云,你们,你……”
“我自己的身体,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也许……也许就是上回去颐养园时染上的,一直潜隐到现在才发作,你的医术强过我多矣,又岂会看不出呢,其实不用宽慰我的,生,生死有……咳!”
几句话又牵连起剧烈的闷咳,几乎令人窒息,惨白的脸色顿时浮现病态的潮红。
——痨者:咳,脱形,身热,腹结,精虚邪趁,脉弱以疾,死后复传,为大患。
这病来的甚急,从开始的气喘微咳到今日的体弱溃虚重痰带血,才不过七天,急转直下的病情令人毫无防备。所有痨瘵该有的消瘦、潮热、胸浊、声嘶、咯血,在他身上一一显明,但柳二娘仍不敢枉下定断,只因这病另有吊诡,如此剧烈的症状反应在他的脉象上竟毫无一丝表现。
百尘的脉象,他的脉象!
竟比以往还要稳健。他为自己辩诊的脉博虚弱沉滞在外人把握他的寸关时竟会出现截然相悖的坚实异象,简直已超出医理认知。
柳二娘的心头掠过一丝阴云。
“果真是安逸久了,连枕边人中了毒都没发觉么……”
百尘处世一向安稳,与人无怨,而今遭遇的这场恶疾并不单单只是风寒那么简单,更像是,被人投毒……!
念头一闪如电,便如荆棘在心中扎根,萦绕难散。此毒作用于人体的奇诡与隐晦,与世上流传的大多毒物都不尽相同,并不像是随便一个寻常人能使的,难道……
是预谋?
是谁?
究竟是何人会对一个毫不起眼的平民下此毒手,心机之深,用毒之奇,百尘一介凡俗,世居扬州,平日行医不过城里城外,所接触的不外乎邻里乡民,夫妻朝夕与共,彼此倾心,也从未听他说过有何不同寻常的遭遇,自己能想到的,就唯有三年前那一桩旧事。
“是在那时被人看出端倪……?”
若真如此,以百足谷的阴狠,为何会时过三年才选择报复?只是为了报复一位再普通不过的乡间医师,需要等上三年时间吗?
或者,其中另有关键……
是夙仇?
难道自己避祸于此的消息已被他们知晓?
眉峰促促,一股寒意难抑,悚然顿生。才二十年,不过二十载,难道又要陷入命运的轮回……
不,不可能!
那帮蛮野恶徒欲杀我而后快,决不会以慢性毒药来拖延时间,如果自己推断的不错,百尘该是在半年以前就已经遭人算计,毒素蓄而不发,才会累积到如今的凶险局面。
脑中思绪翻涌,一刻无歇,甘于平淡的命运此际全都维系于触不可及的未知,稍有不慎,便会翻覆在宿命的激流之中,这其中种种因果,岂是忧愁二字能遮掩的住的,柳二娘的眸中不知何时滑下两行细泪,打湿了浸过药酒的双层面纱。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摘下这碍事的劳什子,告诉病榻上的丈夫这并不是传人的痨病,可是,可是,一切的语言压在喉间,所有的心声即使吐露,换来的只有难听的呜咽,哑声失语之人最大的痛楚莫过于此。
但是,当下唯一自己要做的,是镇定,柳二娘知道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在她腰畔携有一枚布袋,袋中藏有银针,平日本用不到,还是这两日才带在身上作为趁手的医具,紧要时或可稍解百尘的痛楚。
借以安抚丈夫的干呕,柳二娘袖手一探,捻起一支,飞快的在他指尖点了一下,拍抚在他背上的手掌随即暗中渡过去一道真息。赵百尘就觉得眼皮沉坠,这几日来被病痛折磨,他还道是久疲困乏,绷着的心劲一卸,头一沉便欲睡去。为了妻儿安全,赵百尘自病发就执意独居偏屋,千云前日被送去了广厦公塾,千月怕幼弟不惯在外食宿,便做了些适口的饭菜给他送去,眼下只余夫妇二人在家。
望向桌上那碗药汤,余温未散……
……不喝也罢。
直到此时,这个满腹心事的女人终于才敢露出一点重负下的柔弱,为丈夫掖好被褥,强作镇定走出屋子。
西卧房里正对着床榻的位置有一榆木板箱,已有些年头,箱内盛放四季旧衣与杂物,在衣物底下,角落里静静躺着长约一尺的木盒,盖上浅浅几刀浮刻勾勒出祥云闲鹤的图样,古朴中不乏雅致。
盒内存放有一些零散首饰,还是赵大夫年轻时送与妻子的,虽然多是一些并不昂贵的小物,不过胜在造型巧具心思,足见挑选时的心意,也颇得柳二娘的喜爱,不过现在这个年纪已不常佩戴,便都收在其中。
上一次用到此物,还是在二十年前……
柳氏似是喃喃,从内翻出旧布包着的一物,打开布包,里边是一片孩童手掌大小的银色莲叶。
抹去久藏的灰暗,细看上面筋络清晰,略有内凹,边缘做出天然的卷合,叶片底下还留有一指长的叶柄,斜斜的伸出,做工简洁精美,不过通体明显无孔无环,看上去似乎并不像可以佩戴的样式。
——是好是坏,一切都只待这支银莲给出个答案。
眸中闪烁着不安,就像那一点被点燃的白日火焰。
柳二娘,竟在大白天点起烛台。
手中摩挲之物在掌中来回翻转,彷佛是主人内心的仓皇写照,紧接着,只见她一手握持叶柄,将莲叶凑到火上炙烤,另一手将那枚银针取出,赫然有一滴鲜血挂于针尖。
这细如牛毛的银针,竟似中空!
刚刚摄取到的指尖血虚悬针尖,受力一颤,滴落在莲叶中间的凹陷。
随即她收起银针,手指捏拢之间,不知从何处沾染到些微褐色粉末,指尖抖动将之洒入血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在屋里升散。
果然有毒。
眼前呈现的结果印证自己的猜测,却是柳二娘最不愿见到的。
默然片刻,神色陡然一沉,就见她咬破自己的手指,往莲叶上滴入一滴鲜血,然后,死死地盯着那两滴血珠儿混作一起,借助逐渐升温的炙烤,竟一点点变幻了颜色。
犹如人乳一般白皙浑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