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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室的时代结束了
美室与德曼不欢而散。
守在不远处的毗昙见状,连忙上前:“公主殿下,怎么样了?”
德曼不说话,视线转向美室。
毗昙跟着看过去,见美室坐入轿中将要离开,急切道:“公主殿下,我去见见美室,请您允诺。”
他快步冲向美室的队伍,展开双臂拦住去路:“我要见玺主片刻。”
“什么事情啊。”美室拉开帘幕。
两人避开人群,慢步草莽。定下脚步时,毗昙追问:“谈判破裂了吗?”
美室不动声色:“去问问德曼好了。”
“还以为自己能赢吗?前势……”毗昙隐忍着说:“已经一去不返了。”
美室坚定道:“就算我赢不了,也不会让你们唾手可得。”
毗昙问:“为什么要这样?”
美室微笑:“没有不这样做的理由啊。”
毗昙自怀中取出那封信,亮在美室面前:“那么,这个怎么样?”
美室怔怔地看他。
毗昙轻问:“知道是什么吧?”
美室当然知道。这诏敕原本保留在她的手中,用以图谋后路,只是政变之时诏敕突然失踪,如今却出现在毗昙手中。
美室怅然感慨:终究是找到了它该找的主人啊。
毗昙垂下手,缓慢地说:“原本在德曼公主手中,是我把它藏了起来。”
“藏起来?为什么?”美室扬眉,追问:“如果把它公之于众,就可以将我美室就地正法——”
“别再逞强了。”毗昙打断她。
美室无视他的话,接下去说:“如果是拉锯战,跟随我美室的人会越来越多。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藏起来?”她执着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毗昙艰难地说:“太残忍了……”
美室表情微变,双眉压抑地颤动起来。
毗昙的唇动了又动,沉在心底的呼唤翻涌而出,轻唤:“母亲。”
美室抿唇微笑,嘴角却痉挛着。
“对您来说,全部的人生都是不正当的啊。”毗昙哀戚地说:“您应该在几十年前……就死了啊。”
美室深切地看着他,将所有挣扎的情绪,定格成勉强的微笑。
毗昙凄然地回视她。
一边是给予他最初温暖的德曼,一边是生下他又抛弃他的母亲。
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德曼吧。他像只鸭子,对破壳后最先给予温暖的人,视死如归。
可是,那是他的母亲啊,他可以与之为敌,却如何……如何能够亲自将她送上绝路?
但若因此将德曼置于困境,那他便只能选择割舍。
身为儿子,却要逼死母亲。
哀恸涌上心头,毗昙紧紧攥着那封信,说:“请接受公主的提议吧。否则的话,”他咬牙说:“我会考虑公开这件事。”
话音刚落,美室突然上前一步,抬起了手。
毗昙震惊地看着她。
美室颤栗着,几乎要抚摸他。
这是她的儿子。即使被她抛弃,依然藏不住濡慕与向往,饱含着爱意,却又压抑着心头的呐喊,说出这样撕心裂肺的威胁。
她从未给予他温暖,唯独此刻想要抚摸他、安慰他。可理智与情感厮杀,令这抚摸硬生生偏离,间隔寸许的距离,似触碰脸颊,却只划过空气,落到他肩头。仿佛安慰,可最终只是自他肩上盔甲,捏起一根草茎。
毗昙的视线追逐着她的手。那是他从未感受到的母亲的温度,可这温度亦并未降临。
一滴泪划过脸畔。
这是他们母子,今生最近的距离。
四目相对。他眼中包含一切,而她将全部死死收敛,深深凝望后毅然转身。途中脚步停顿,却再没有回头。
她是叛军首领美室,他则誓死捍卫公主。他们都将重回彼此的身份,而战斗依然持续。
“美室,拒绝了我。”德曼宣告:“现在进入内战状态。”
一切按计划实施。
切断大耶城河流主干,再放出投毒的谣言。双管齐下,大耶城内人心惶惶,士兵无心恋战,逃兵与日俱增。双方力量对比明显扭转,德曼获得了战局优势,立刻部署攻城计划。
决战一触即发。却突然传来噩耗。
美室曾随真兴王南征北战,热血遍洒边疆,边城速含城主亦受她恩惠,决定率领大军前来支援!
“丢下速含城不管吗?”将领急切道:“那可是和百济接壤的地方!”
庾信提醒:“速含城可是有两万精兵啊。”
而他们只有一万人马。
德曼稍作思索,下令:“首先勘察速含城附近百济军的动态。”
立刻有人说:“那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情啊!速含城的军队再有两天就要到了!”
“不!”德曼断然道:“那正是应该优先考虑的事情。”
一锤定音。再无人反对。
德曼走出营帐,帐外士兵调动,来来往往。毗昙向她跑来,关切道:“真的吗?速含城大军在调动?”
“是真的。”德曼心事重重。
“那怎么办?”毗昙眉头紧锁,忧虑道:“要么立刻撤退,要么发动总攻啊。”
“有可能,也有可能是……”德曼想起当日会谈,美室说出的话。
——井泉郡、道萨城、韩多沙郡、速含城——知道这些是什么地方吗?
——是我美室之血溅洒之地啊。
“也有可能,”德曼推测:“速含城大军会撤退。”
毗昙惊诧:“什么?怎么可能撤退?”
德曼拧眉思索:“虽然可能性很小,也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是,确实有这种可能。”
因为美室,是这样爱着这片土地啊。
——以恋慕爱人的情愫,爱慕神国。因为爱慕,才渴望占有。
——这就是新罗,真兴大王和我开创的神国的疆域。
德曼面色沉肃,满含敬意:“我一瞬间……在美室身上看到了王者之气。”
真正的,无冕之王。
美室。
“什么?速含城大军撤退了?”庾信震惊。
“是。正在返回速含城。好像是要专注抵御百济。”
众人愕然:“这,这是怎么回事?离大耶城近在咫尺,怎么就撤退了?不会是有什么诡计吧?”
“不,不会。”德曼抬头,叹息着说:“美室……在我看来,在我看来……”
她没有说下去,毗昙却陡然惊醒,难以置信地摇头,猛地冲出营帐。
帐外是大耶城,如今依旧,看不出城中主帅作何打算。而城主府中,美室在夹道的烛火照耀中,走过长厅,走上前方的座椅。
她合拢双手又缓缓摊开,双臂探出同样的距离,而身体位居正中。
她吸了口气,手扶椅侧,慢慢坐了下去。
自真兴王时期相识,之后跟随美室数十年的兵部统帅,她最忠诚的谋士与情人——薛原陪伴在她身旁。
“玺主,为什么下令撤军呢?”他问。
美室说:“如果以我之手毁了国境和前线,那我就彻底输给了德曼。”
“所以,所以呢?”薛原追问。
“所以,现在,”美室停顿片刻,浅笑着说:“想要一了百了。”
“玺主。”
“不要想得太沉重了。还记得我们做花郎时的那首歌吗?”美室怀念地说。
当然记得。
薛原慢慢念出那句歌词:“战则即战。”
美室跟着说:“不战则守。不守即退。”
薛原道:“不退则降。”
“不降则,不降则……”美室缓缓吐出几个字:“即日即死。”
薛原轻唤:“玺主。”
“今天便是那样的日子。”美室面上划过哀切,复又微笑:“我要吩咐后事,薛原公。”
薛原立刻道:“万万不可。我要与您同行,玺主。”
美室目视前方,不容置疑道:“现在开始,我的命令、言语、行动、约定,都将是最后陈述,请大家随我之意。”
她吩咐:“跟随我的人,都要让他们活下去,管束好他们。”
薛原凝视着她:“为什么,到头来……那么恋恋回望,袒护众人。为什么……变得如此脆弱?”
“并非是脆弱。”美室坐直的身影,依旧坚不可摧:“制定了各种计划,现在只是在执行最后阶段的计划而已。”
她从袖中取出信笺,向前递去。薛原将上前接过时,她的手收了收,投向薛原的目光藏着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对薛原公您,很是对不住。”
薛原无言地看她,又垂落目光,接过那封信。
方才的脆弱仿佛错觉,她利落道:“现在,我吩咐你做下一件事。”
大耶城,撤军旗,挂降旗。全员解除武装,由薛原带兵出降。
毗昙狂奔闯入城主府,踏上长厅时,于万千烛火中看到端坐正中的美室。
脚步骤然停下,又踉跄着前行。
他看到一旁摆放的瓷瓶,明知是什么,却忍不住细看。空瓷瓶自颤抖的手中滑落,他像被抽空灵魂,木然询问:“想要如此吗……想要如此,为什么?”
“为什么!”他猛然起身,大声喝问。
“不要嚷嚷。”美室面色平和:“还有一刻钟时间。”
毗昙觉得可笑,却红了眼圈:“所以,想让我再叫您一声母亲吗?”
美室“噗”的笑出了声。
“不然,抛弃了我,觉得对不起,想要道歉吗?否则!”他压不住声音,哀切而愤懑地质问:“内心深处……忽然想说爱着我了吗?”
美室声音冷静:“对我美室来说,那种事情绝无仅有。不需要叫我母亲,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的,至于爱……你以为爱是什么?”她正视毗昙,一字一字,仿佛要钉进他心里:“爱就是不遗余力的占有。那就是爱。爱着德曼的话,非那么做不可。”
毗昙别过脸去。
“恋慕、大义、新罗,没有一样能够割舍给别人,不管是庾信、春秋,还是其他人——清楚了吗?”美室紧盯着他。
毗昙沉默了很久,开口:“我的恋慕之心,只由得我自己。”
美室无奈,语重心长道:“我是担心你才会这么说啊。我嘛,得到人心后,想图谋国家;而你,是得到国家后,想占有其人。以人为目标,是非常危险的事。”
毗昙摇头:“德曼公主,首先是人,同时也是国家的化身——我要造就她成为这样的人。”
美室笑着慨叹:“以脆弱的人之常情,背负着这么天真的梦想啊……”
她慢慢倒下去。
毗昙大步上前,将要扶住,美室却抬手制止。她慢慢坐直身体,目视前方,含着眼泪,吐出这辉煌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德曼,依旧如初吗?”
毗昙热泪盈眶。
他的手停留在寸许之处。今生今世,这是再也无法缩短的距离。
美室离开了。
那些他曾经执着追逐的问题,再也得不到回答。
毗昙在一旁久久伫立着。
当德曼在薛原的带领下赶来,走进房间,第一眼便看见了毗昙。他正闻声回眸,泪水就这样映入德曼眼中。
她震惊地回视。
毗昙想笑,却笑不出来,麻木地扭回头去。德曼的视线随之移动,看到了座中仿佛沉眠的美室。
她走上前,轻唤:“玺主。”
再没有人回应她。
万千情绪翻卷,眼中涌上泪意。她打量着美室,看着这个几乎主宰她命运,对她几度追杀又几度教诲的人。
她穿着华美的衣裳,脊背挺拔地坐在正中央,阖着眼睛,神态安详。
她已死去。
“美室……没有了您,或许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是。”
“美室,美室的时代……”德曼郑重行礼,抬眼时,泪水滑落:“一路走好。”
这是她最大的敌人,亦是她最大的优势。
——她最大的优势,便是拥有美室这样优秀的敌人。
利用上天,却不敬畏上天;知道世间的无情,却不会向它低头;驾驭众人,却不依赖于人。这就是美室。
新罗发展的最大功臣和最大毒瘤,执掌神国四十年,辅佐三朝君王,操纵两代废立,始于王后之梦,终于成王途中。
无数人恐惧她,却又仰望她。她的属下愿为她慨然赴死,她的敌人尊她为无冕之王。
她是德曼的对手,亦是德曼的导师。她曾拥有一个时代。
如今,她的时代结束了。
德曼的时代,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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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室】灵魂人物,德曼的敌人和导师。真兴王妃子,跟随真兴王南征北战,逐渐掌权。试图称王,发动政变,但因为毗昙赶到救走德曼,导致失败,退出王宫入驻大耶城,后自杀。尊称玺主(因为曾掌管玉玺)。
【薛原】真兴王的武臣、将军,美室的亲信谋士和情人(非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