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日历

　　去东宫的那天，大门口张灯结彩，不用想也知道是在庆贺新主人三皇子萧长珩初来乍到。
　　我一进去就看到他长身玉立在堂前，脊梁竹节也似的挺拔，直直站在堂屋前的台阶上，斜阳流金，暖黄日光落在他脸上，柔和美好的一如初见时那个春天。
　　他于静默中凝望远处，西边，那是太阳落下的方向，是朝堂的方向……也是孟家的方向。
　　送我的车马到来的声音大约惊动了他，他从思绪里抽出神，扭头看我，双眼含笑，一身玉色绸衫衬得他愈发儒雅矜贵。
　　“你来啦。炎夏将至，白日骄阳里来回奔波，自然不方便，便叫你过来小住，还请不要嫌麻烦为是。”
　　我行了参拜之礼，站起来点点头笑道：“一切都好。劳太子殿下费心了。”
　　他叫我起来，将我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番，笑着说：“上次见面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都成人了。一别三年，小公子长高了，出落的清新俊逸，一表人才。只是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有这样的缘分能与小公子同处一个屋檐之下。”
　　“哪有你好看。”我心说。想了想向他拱手道：“殿下过誉。小臣学疏才浅，自惭形秽，辅佐殿下只怕会挂一漏万，难以周全，还得先求殿下宽宥才是。至于缘分一事，实在奇妙。‘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能再度从侍殿下左右，实是小臣三生有幸。”
　　他笑而不语。
　　我抬眼看了一眼，他仿佛没有三年前那样意气风发，眉眼间多了些沧桑之意。最后一片夕阳穿过庭院，斜斜地照过来，挣扎着要消逝的赤金色光落在他身上，叫他的神色看起来更是黯然无光。
　　晚上我们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和太子殿下一起吃饭，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这厨子的手艺不知合不合你胃口，来尝尝看。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再说出来我叫他们改进。”
　　饭菜很好，虾肉鲜嫩，我连吃了三个。想到还有事要同他说，猛然抬头，却发现他正笑眯眯地看我。
　　“太子殿下何故看着在下？”话一出口我就有些懊悔这个问题是不是让尴尬的气氛变得更尴尬。
　　离谱的是他的回答：“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孟小公子会喜欢馊了的虾罢了。”
　　馊了？？我连忙又扒一口虾，没馊唉。堂堂太子府就用馊的菜招待人？？但太子那么说必然是真的不好吃，我应该相信他........个鬼啊。
　　于是我很实诚地说：“我吃不出来。”
　　“哈哈哈，逗你玩的，没馊，挺好吃的。就是看你吃的那么香忍不住想多看几眼。”果然，成功预判了太子殿下。
　　这一打岔，我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只好继续默默咀嚼。心里寻思这太子殿下远观高山仰止，难以接近，近看起来笑的怎么这么憨呢。
　　“每日还有会有其他人来，东宫的讲官是翰林学士周珺，还有另一个侍读是贵妃娘娘的侄子，叫刘寅字叔余，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继续说。
　　这细作也安插的太明显了吧。
　　“刘家的人？”我几乎脱口而出，他一脸“刘家怎么了”的表情看我，话一出口我就心内懊悔自己失言，连连摇头：“不认识不认识。”
　　“那也无妨。左右你与他同为侍读，以后是要常相见的，多相处自然就认识了。”
　　夜凉如水，屋里屋外寂静一片，我就睡在他房间边上的耳房。想到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家，不免有些感慨。我并无思念家和家人之意，因为在家里也是冷冰冰的我一个人。但是这里毕竟一切都是新的，适应起来还是需要一点时间。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乱七八糟地想着以后在东宫的生活。
　　一墙之隔，仔细一点，我甚至能听见太子那边窸窸窣窣更衣的声音，还有纸张翻页的声音。
　　这么晚他还在看书吗，我从床上坐起来，鬼使神差地点了灯，也拿了本书开始看起来。这是爹爹叫我带来的史书，我没翻两页就呵欠连天。果然睡不着的时候看看书是最好的。
　　我坐在床上借着昏昏沉沉的光看书，视线也渐渐模糊，意识昏沉，就要睡着了。
　　“小公子？”
　　不知是谁的一声叫我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我翻个白眼想要发作，但一看来人竟是披着衣裳的太子殿下。
　　“殿下？这么晚了不知有何要事？”说着我从床上下来准备行礼。
　　他搀着我的胳臂道：“免礼了。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你第一天来这不知道睡不睡得着。没想到你竟看着书就睡了，现在是春天了，可夜里凉若是不盖好被子只怕会着凉。快快躺好睡了吧。”
　　我被这忽然的关心弄得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谢恩还是该说出实情，半天才说：“多谢殿下关怀，在下……一切都好。想来殿下也是才来这府邸不久，不知陛下夜里睡得可好？”
　　他背过身都准备走了，闻言一怔，随即摆摆手：“我么？疏松之人顿时加了这许多规矩，岂能安睡。不比小公子好福气，轻松自在。”从一个闲散王爷骤然被推上储君之位，其中难处压力自然重于泰山。
　　我摸过枕边的催眠书，双手奉上，十分诚恳道：“陛下若是夜里难以入睡，可以瞧瞧这本书，不出一刻钟定能叫殿下安睡。”
　　他大约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接过书，直接被尬笑了：“这是……《左传》？小公子读这本书可有所想？”
　　这本书我被爹爹逼着点了一遍，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心得。
　　我咽了口口水，被先生考察日课的痛苦回忆涌上心头，试探性地说：“‘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可见，天地万物皆有缺陷。殿下身居高位，负有社稷之重，虽说要事事追求完美圆满，但人非圣贤，也难免不犯错。所以窃以为，殿下克己复礼却也不必苛己求全。夜里就松快些，早点睡吧。”
　　太子翊善职责就在于时时匡谏太子，虽然我没有做过，但是这种话在书里是一套一套的，照着说就是了。
　　太子莞尔，张张嘴像有话要说，但什么也没说，轻轻拍拍我的肩头就出去了。
　　他走之后，我吹灭了灯，躺在黑夜里，感觉像是吃了暖融融的蜜水，温暖甜蜜的感觉有些奇异。身上渐渐热起来，我又起床蹑手蹑脚地开了窗。
　　月光如水，跌落窗前，一室光洁银白。窗外偶有鸟鸣声，细细簌簌的落花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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