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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衬衫烘干之后还要在专门处理感染者物品的负压隔离舱内消毒一段时间,博士也就放着不管了,晃去办公室找打印机。
办公室里的机器大部分都是哥伦比亚制造的自动源石能类型,在这个人人都会源石技艺的莱塔尼亚显得格格不入又没有必要,但罗德岛全面评估之后,认为这样的型号更加保险,也可以尽量避免憎恨感染者与救助组织的人直接冲进来用法术操纵机器。
乐谱在印,博士在发呆,他从来没有概念,一首5分钟的曲子居然要这么多纸才能装载得下所有细节。扫描又打印让乐谱的一些纸面细节看起来有些失真,但还能看出来谱曲人流畅的笔迹。谱曲人在页面的空隙写下注释,大多数是关于后续修改的思路,有些是演奏建议。但无论怎样看,这份乐谱只有主旋律是写完的,剩下的配器谱大多只有空白,或被凌乱的字迹填满,只有人声谱看起来干净整洁,显然是完成后又誊抄一遍,可末尾还有一行字,“暂定版本,需要根据成稿调整”。
虽说从委托完成乐谱的委托这个角度去挑起话题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博士本人对音乐一窍不通,连唱歌都从没开过口,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同一个顶尖音乐家交流他的专业方面。
“感觉会变成那种很令人讨厌的委托方……”博士的眉间几乎拧到抽筋,他抱着那一沓谱纸走上楼开门,发现车尔尼换了睡袍在外厅等他,而旁边就是他们早上发生“小冲突”的厨房。
车尔尼头上的麻花辫散掉了,头发有一边被他抓得乱蓬蓬,单片眼镜很随意丢在餐桌上,睡袍也是穿得并不太严实,少见的放松。记事板摊开在桌子上被翻到最后一页,“这个记事板后面的是……”车尔尼转过头问博士,凌乱垂落的红发在音乐家翠绿色的眼睛前摇晃。
尽管博士和车尔尼做了8天室友,但这么随意的姿态倒还是第一次见,而且这段顺手抄写的东西被发现,反倒叫博士不必担心车尔尼的态度,“就是这个啦。”博士把手中理整齐的纸张朝他递过去。
车尔尼饶有兴趣地接过,粗略地翻了两遍,他皱着眉,让博士有种把通宵赶完的论文交给老师审查的紧张感。
“令人惊讶……”车尔尼放下谱纸,非常熟练地分好了乐器谱、主旋律和人声谱,但他的语气博士完全听不出来是褒是贬,“哪方面的惊讶……”,博士心中惴惴地问。
车尔尼开始仔细翻看那张主旋律的谱子,时不时转头同钢琴还有小提琴的部分对照一下,“褒义上的,”他的语气柔和了很多,“虽然不是专业的音乐家,但这位作曲人有着相当扎实的音乐基础和认真的态度,如果能写完,应该可以算得上是不错的作品。”
这个评价倒是让博士意外。既然他对这首曲子不反感,那后面的话就好说很多了,不过让这样享誉全莱塔尼亚甚至几乎半个泰拉的音乐家去接手他人作品的收尾,未免还是让人有些紧张他能否接受。
车尔尼听过委托的内容,以及博士一大长串的近乎语无伦次的担忧和致歉之后,向他投来一个十分微妙的眼神,“早年在莱塔尼亚,为了维持和贵族还有和资本家之间的关系,我时常会帮他们修改那些人自己心血来潮写出的……”车尔尼停顿了一下,然后念出一个相当刻薄的评语,“垃圾。”
博士觉得自己不知为何抖了一下,可能是车尔尼的眼神太过充满鄙夷,尽管音乐家对自己最初态度也不算好——虽然是博士自己的原因——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烦躁刻薄的车尔尼,“以前经常要违心去夸奖这些自视甚高的废物,”车尔尼叹气,“虽然已经有很多年不必做这种事,但还是历历在目。”他好像真的很讨厌这件事,连提起来都要忍不住揉捏眉间。
“这样比起来,给这个作品收尾的委托倒可以说是轻松愉快。”音乐家把手里的谱纸规整地放在桌面上,“这首曲子难度很低,低到在我看来可以说主动选择了保守和拘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但已经写完的乐器之间配合很不错,看得出来很用心。”
“你不好奇这首曲子听起来是怎么样的吗?”车尔尼问到。
博士迷茫地点点头,但对曲子的好奇还是车尔尼刚刚问他的那一刻才萌发,这么说来他似乎一直都把这沓纸当做某种任务道具,而遗忘了它最重要的属性。
音乐家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立刻起身,越过博士的时候还拍一下他的肩膀,“我弹给你听。”
车尔尼坐在钢琴前,他从钢琴上随手拿起一根头绳,把自己的头发从脸旁拢起来扎了个低马尾,那些显眼的源石结晶在脖子后面显露无遗。
他抽出人声谱和主旋律的部分,稍加思索,音乐如同原野上的微风逐渐拂来那样渐渐加强,像是祈祷和歌颂在眼前铺开,又像河流上的草叶一样飘走,最终汇入无人知晓的地平线的彼端。
一曲结束,博士脑内还在回荡着钢琴的声音,一直到车尔尼叫他,才回过神。
“感觉怎么样,医生。”车尔尼微微勾起嘴角,那个幅度很小的笑容一闪而过,让博士接着恍惚,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能因为演奏一曲,而变得完全不同。
博士沉思起来,虽然车尔尼在问他怎么样,但实话说,他没听过别的演奏版本,甚至于刚刚听过车尔尼的弹奏之后,他头晕目眩地认为这首曲子说不定在所有的时间段里只有这一种演奏方法。于是他实话实说,“其实我之前没听过这首曲子,但是刚才的演奏……额……”博士搜刮了脑子里所有的词汇,最后只有一个朴素单调的评语,“好听,真的好听。”
车尔尼非常罕见地微笑了一下,又迅速变回那张严肃的脸,让博士以为他接二连三出现幻觉,“谢谢赞赏,但我有很久没弹过别人的曲子了,或许在表达上有些过激。”
这个笑容并不是面对夸赞时的礼貌回应,或者是面对大多数委托方时的营业笑容。而是因听众真诚地赞美,作为演奏者的他单纯地真诚地表达自己的开心,此时不存在那些扭曲修饰的辞藻或者高声阔论的解析,给他人演奏乐曲本来应该是一件纯粹而舒畅的事情。
车尔尼也不愧是莱塔尼亚人,话音刚落就开始工作,车尔尼在打印的乐谱上写写画画博士看不懂的东西,“说起来,”他停下笔,“我还没问你,这首曲子的作者是谁。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见见这个人,如果这位作者决定在音乐上深造的话我可以提供支持。”他饶有兴趣地用笔尖点着一个音符,询问的同时还在思考如何调整。
博士摇头,“不知道。阿米娅…哦,她是罗德岛目前的领袖,只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一个猜测忽然闪过博士的脑海,“也许……可能已经不在了?”博士低声自语。
车尔尼做标记的手停了下来,他望着谱纸,沉默了一会儿,“……这样啊。”
话题的突然沉重让两个人又没心情闲聊,博士坐在车尔尼钢琴旁的边柜上,盯着满地谱纸发呆,而车尔尼还在翻阅那首曲子的乐谱,时常用铅笔做些标记。
博士忽然从钢琴旁支起身子,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好像没有怀疑过那个是不是我写的。”
“……”车尔尼若有所思地看了博士一眼,“你在记事板上抄的那一段,二分休止符悬空写在第三线和第四线之间了。”
“……哦。”一个字都没听懂,博士决定乖乖闭嘴。
显然车尔尼已经立刻进入工作模式,他拿起来屋里的小提琴,开始按照小提琴谱演奏一些片段,他换了几次情绪去感受这些段落,接着开始在屋内踱步,把自己本就乱蓬蓬的头发抓得更乱,他对照着人声谱和主旋律写了两段,又抓起琴演奏一点,然后接着写下去,他的工作状态似乎有点神经质,博士靠在钢琴旁边静静地看着他自言自语或者抽出纸继续写曲。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PRTS提醒了一下时间,博士不得不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车尔尼拽出来,音乐家正坐在地上,身边摆了一堆谱纸,语气不爽地敷衍一旁站着的他的兜帽人室友,“现在正忙。”
“本委托方现在一定要拉你到楼下做体检。”博士开始滥用职权,他抱着手臂看着车尔尼,尽量把自己的想象成是那位罗德岛医疗部门负责人。
两人互盯着僵持很久,最后音乐家妥协了,他轻声叹气,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脱掉睡袍,换了一件跟博士刚刚洗过的那件差不多的白衬衫。
换衣服时背上显眼的源石结晶打散了博士刚刚那点好心情。
外面已经快要天黑,这个边陲小镇夜晚游荡的人并不多,宵禁也很早,尽管如此还是要遮挡一下车尔尼脖子后面的矿石病痕迹,博士大概明白了音乐家头发长度的意义。
橙棕色的发丝被他抓得很乱,还有几缕缠在埃拉菲亚的角上,博士没做多想,非常自然地伸手帮他解开了,顺便利落地帮他把鬓角两边的麻花辫重新编好,扎在脑后。
“恩,不错,”博士很满意这个和初次见面编得一模一样的发型,发绳在脑后系了垂下的蝴蝶结,随着音乐家疑惑地回头轻轻摇晃,博士微笑着拍了下车尔尼的手臂,“走吧,去办事处。”完全没注意到背后的埃拉菲亚抿起嘴角,焦躁地颤动着耳朵。
车尔尼还是入住8天以来第一次进入办事处,他这才知道办事处就在一楼。罗德岛的办事处并不显得像个诊所或者像个药房,只能说……像个办事处。外面并没有显眼的标识牌,屋内也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装潢,前厅很小,侧屋是面积更大的办公室,前厅的走廊尽头是占地最多的医疗场所,不少没见过的大型仪器紧密挨在一起,一张折叠病床搁在墙角。
“本来在镇上的感染者聚集区有一个二级办事处……但是前段时间新贵族上任之后撤销了罗德岛在感染者聚集区的驻留资格,要求我们只能每周一次申请去感染者聚集区,但现在申请也没下来。”博士走进医疗区,把靠墙的折叠工作台打开,各位置卡扣按紧,从柜子里面搬出一台不太大的方型仪器,车尔尼按照示意走到操作台前面坐下,看着他的室友关上房间的两道门,又在里侧的门上按了个按钮,两道门之间传来像是引擎运作的声音。
“那里面会释放汽化聚合剂,是一种隔离手段,当然我们只是抽个血,用这个当隔离小题大做了一些,只是这个设备要偶尔运作一下,不然会坏掉。”博士背对着车尔尼,输入电闸密码,他入住那天就给自己开放了办事处医疗区的使用权限,但今天还是第一次操作医疗区设备。
一切准备就绪,博士拿着采血管和采血针开始手心冒冷汗,虽然过去有医疗部的基础训练,但他几乎没有临床经验,虽说化验可以直接交给机器,他直接读表就行。但给人抽血还是第一次,充满了挑战感。
车尔尼修长的手指轻巧解开左手的袖扣,把手臂伸长压在操作台上,见他的室友举着针头没有动作,疑惑地问道,“是伸另一只手吗?之前在夕照区采血都是左手。”
车尔尼小臂上青色的血管相当明显,看得出音乐家确实是室内派,没有多少光照的痕迹,肌肉线条紧实地包裹在分明的骨骼上。
博士摘掉了手套,戴着那个黑手套动作不畅,简单的准备之后,他冰冷的手触碰到车尔尼的瞬间,一些今天内混杂的记忆一同在音乐家脑海里翻腾,车尔尼忍不住抖了一下耳朵,尾巴也在衣服下面烦躁地甩了一下,音乐家不禁自问,他和室友两人,今日份的肌肤接触是否多到有些过分。
不同于行板与芙蓉采血的速度,他的室友很缓慢地用指尖抚过车尔尼的手臂内侧,实际上车尔尼并不常与人有肢体接触,特别是被医生干枯冷硬的指尖触碰和按压,更是有种被石像或者铁器抚摸的感觉。
让他莫名地坐立不安。
针尖滑入皮肉的一刻,车尔尼捏紧了自己的左臂,博士的指腹缓慢地抚摸针尖刺入方向稍远一些的皮肤,低声让他放松,不要绷紧,音乐家下意识跟着照做,习惯性抿起嘴角,他盯着抽血的地方挪不开眼睛,殊不知博士在对面盯着他嘴角的痣也挪不开眼睛。
采血即将结束,医生忽然跟他搭话,“其实今天是我人生中第二次给活物采血,第一次是我自己。”车尔尼猝不及防,震惊地盯着他的室友。
而博士趁着车尔尼走神立刻抽出针头,把酒精棉球摁在针眼上。
抽血一分钟不到,仿佛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博士觉得满头冷汗,手脚脱力,满脑子都是如果不小心操作错误误伤他怎么办,尽管这种事基本不可能发生,但博士不自觉就会对这个人过度紧张。
博士转身把采血管放进刚刚搬上来的仪器里,之后瘫坐在操作台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就在音乐家身边。他哆哆嗦嗦地把头上的兜帽拽下来,拨弄着因为冷汗而贴在额头上的黑发。
车尔尼也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你要是第一次在别人身上抽血,就不要告诉我……”语气里多少带点埋怨,浓重的鼻音让这句埋怨多了些亲近感,而博士对车尔尼发牢骚的态度不知为何感觉愉悦。
车尔尼第一次见到他室友的真容,看起来脸色苍白,非常疲惫,好像他才是那个得了矿石病而且一周前命在旦夕的那个人。另外他的室友并没有他最开始认为的那样年少,面前的人很难判断年纪,他似乎可以是任何人的同龄人。
操作台上的仪器运作结束,博士将处理好的采血管塞进另外一台落地的大型仪器里,时间并不很久,大型仪器打出一长串单子,一张挤满了外行人难以分辨的数字和维多利亚语的窄条纸缓缓抻出,最底行的一项数据依旧让博士心口紧绷,上面并不明显地写着0.26u/L,是血液源石结晶密度,而一周前,车尔尼从夕照区出发之前,芙蓉上报的体检单上,验血结果还只是0.24u/L。
博士回过头去看车尔尼,他动作灵巧地挽下袖子,把袖扣重新扣上,整理衬衫的褶皱和衣领,音乐家现在似乎对博士的视线很敏感,他疑惑地看回去。博士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甚至做不出任何安慰性质的承诺。毕竟他一路走来,少有承诺可以被兑现。
“是恶化了吗?”车尔尼平静地问到。
“……”博士没有应声,只是沉默以对。
照亮外厅的路灯忽然被掐断,小镇即将进入宵禁时间,车尔尼起身,伸出手,轻轻按了一下矮他半头的医生的头顶,“那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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