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阿玉，你要去哪！”
　　叛离的少年夺门而出，脸上涨的通红，在燥热的夏季，蝉鸣声惹人心烦。
　　宋玉穿着不合季节的铆钉夹克，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
　　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了热量的攒集，快速的脱下了黏腻的外套，随手一揉扔在路边。
　　在寂静的果园里，蝉鸣声是唯一的交响乐。
　　只是在这个独属于他的秘密基地，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喂，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他叉腰看着坐在橘子树下的男子。
　　男子脚边摆放着一堆排列整齐的颜料，拿着颜料盘的手有些轻微染色。
　　男子没有理他，只是安静的在身前的画纸上涂涂画画，发出沙沙的轻微响声。
　　宋玉忍不住被吸引住了视线。
　　“小朋友，这么热的天，还在外面晃？”
　　这时，男子转过头看向他。
　　是位戴眼镜的斯文男子，二十岁出头。
　　黑框眼镜削减了他有些锐利的视线。
　　“你管我！”宋玉暴躁的瞪了男子一眼，却没有走开。
　　这里是属于他的秘密基地，即使是被发现了，也是他的地方。
　　男子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就移开了视线。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柔和的像阵风钻入宋玉的耳里，在本该燥热的夏季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就像是，他喜欢喝的冰镇过后的橘子汽水。
　　“要和我一起画画吗？”男子在问他的同时，从身侧拿出一只画笔。
　　他下意识是接过。
　　笔杆微微发凉，应该是刚浸过水的缘故，笔头有点湿。
　　“挑一个你喜欢的颜色？”男子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拉着他的手将他从身后带到了身前。
　　宋玉看着摆在地上的整齐的颜料，抿了抿唇。
　　“都不喜欢吗？”见他没有动作，男子有些为难的皱起眉毛。
　　这人显然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与眼前的男孩进行友好的交流。
　　然而就在他沉默思考的同时，宋玉突然蹲下了身子，将画笔伸进了红色的颜料盒里戳了几下，起身在男子的画纸上，画了一个叉。
　　在男子错愕的目光中，极其迅速的丢下画笔离开案发现场。
　　是的，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一个不听话的坏小孩。
　　乖张叛逆是他身上摘不掉的标签。
　　既然如此，又何必和那些虚伪的大人和平相处？
　　只是对于毁人画作的这一罪行，在这一天乃至晚上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后，愧疚感冒出了个芽尖儿。
　　他知道他做错了。
　　这是他唯一一次出格行为。
　　此时他的眼前站着两只天使，一黑一白，正在天人交战。
　　不，他没有错，是那个人占了他的位置，理应付出一点代价。
　　不！即使是占了他的位置，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占的。
　　而且，那个人很耐心的和他交流。
　　是的，他的眼里没有不耐烦或者是厌恶…
　　他甚至邀请你一起画画，而你却在他面前捣乱！
　　你怎么能做一个这样惹人厌恶的讨厌鬼呢？
　　……
　　罪恶感让他不能理所当然的入眠。
　　他在浮浮沉沉的梦境中恍惚看到了男子试图修复画作的无能为力和伤心是神色。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喜欢的玩具飞机被别人毁坏的愤怒。
　　不行，他要道歉。
　　在一整晚的道德拉扯中，头戴天使光环的白天使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在又一次轻车熟路的翻墙逃课后，宋玉迈着轻盈的步子到了果园。
　　在树叶沙沙声中，他没有看到昨日绘画的男子。
　　相同的位置上，是一件叠好的黑色铆钉夹克和一张卷起的素描纸。
　　他在确定周围无人之后，才迈着步子到树下将东西捡了起来。
　　摊开的画卷上是被夕阳映衬出的一片绯红色的密林，落日的余晖透过树叶，撒下阵阵光斑，林间，一只棕色的小刺猬惬意的趴在石头的缝隙里。
　　他几乎是呆滞的看着，昨天被他画叉的地方被大面积的红枫叶覆盖，丝毫不显突兀。
　　正当他想要收起画卷时，看到了画纸背后被遮住的字。

　　小朋友？
　　很抱歉以这种形式与你传达我想说的话。
　　这件夹克是你的吧？下次别在犯迷糊让衣服找不到家了。
　　在夏天的午后，你是否因汲取了过多的温度，而让心情受到了影响？
　　红色是热情的。
　　你的热情可真是给我出了道难题，不知道解题的答案你是否满意？
　　……
　　宋玉从果园出来，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额间的碎发挡住了他的双眼。
　　从远处看，是个面无表情的酷小孩。
　　邻近家门，房门打开。
　　玄关处一片狼藉。
　　“你看看这小孩，整天逃课打架，就这你还护着他…”
　　“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啊！孩子长这么大你有管过吗？整天就知道赌，赌的好啊！现在欠了一屁股债，债主都找到家了？你有脸，……”
　　“老子就这么个爱好，你管的着…”
　　……
　　激烈的争吵弥漫在整个房子。
　　宋玉恍若未闻，他极其快速的穿过客厅，锁住自己的房门。
　　在每天都伴随着争吵发生的家庭，片刻的宁静都是奢望。
　　即使是隔着一道门，也没有阻止激烈的争吵声闯入他的耳朵。
　　宋玉拎起扔在地上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副耳塞堵住耳朵，吐了一口气。
　　他没有朋友，叛逆的小孩因为所谓的不合群而被孤立。
　　他也即将没有家人，因为——
　　“尘尘，妈妈对不起你…”中年妇人终于被生活的重担压到，她放弃了挣扎，在她盛满愧疚的眼里，决绝与不舍也是他最后看到的，母亲的模样。
　　在福利院的日子，让他倍受煎熬，就像是原本自由的鸟被折断羽翼困在笼中。
　　“妈妈，那个哥哥好凶。”年幼的女孩躲在院长的身后。
　　这样的场景几乎是在他来到这里的每一天都会发生。
　　起初他还会伪装自己，试图融入这个所谓的大家庭。
　　但是，小孩子对坏小孩总是敏感的。
　　他做不到，被戳破，以及再次被孤立。
　　福利院院门口种着一棵桔子树，此时正是花季。
　　在孩子们嘻戏打闹时，他就会爬到树上，透过树叶间隙，看着福利院门口偶尔经过的人。
　　有些是匆忙的打工人，有些是前来领养的夫妇，还有些是偷偷摸摸将婴儿放在门口的…所谓的父母。
　　瞧，这就是这个世界。
　　暗沉夹着灰调在黑白幕布上每天重复上映的悲剧。
　　像悲惨世界里的某个无名人士，在失魂落魄时，即使不向后看，也知道那追随他们的是厄运。
　　宋玉这个名字也仿佛失去它该有的意义，被那个家伙代替。
　　他似乎是真的被厄运缠住了。
　　然而在某个傍晚，他看到了余晖下绯红一片的夕阳。
　　他如酒醒般，疯狂翻找着什么。
　　最后在自己不多的所有物中，翻出了那幅画着大片密林的风景画。
　　画的背后，是熟悉的行楷字体。
　　以及最后一句。
　　如果不开心了，在这里，我也许有机会再次见到你。
　　宴思裕
　　他的名字叫宴思裕。
　　宴思裕，宴思裕，宴思裕…
　　他在心中无数次的默念他的名字。
　　一如毁画的那个不平静的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次日，在院长清点完人数后，他寻了处低矮墙面，翻身逃出。
　　橘子树下，是那个名叫宴思裕的男子。
　　他再次听见那个温柔却有力量的声音。
　　“好久不见啊，小朋友？”
　　“嗯。”鼻间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紧接着，豆大的眼泪夺框而出。
　　“别哭呀。”宴思裕将小少年抱在怀里，任由泪水浸泡他带着皂香的衣襟。
　　“我叫宋、玉。你要叫我宋玉，我…有名字…”他抽噎的打着嗝，眼圈红肿。
　　“宋玉。好，我知道了。”宴思裕看着宋玉，一字一句的重复道。
　　他掏出一张白手帕，轻轻拭过宋玉的脸颊。
　　“别哭了，嗯？”
　　宋玉点了点头，在步入早秋的这个季节，十二岁的宋玉认识了二十三岁的宴思裕。
　　叛离的小少年有了一位属于他自己的大画家。

　　“后来呢？”西亚听到专注，对于宋玉突然的截然而止感到不太满足。
　　“该你了，不是吗？”宋玉歪头看向西亚。
　　“这个故事太长，一时可讲不完。”他解释道，拧开一瓶矿泉水，抿了几口。
　　“可是…我。”西亚有些难为情，他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整个人显得有些忧郁。
　　宋玉没有催促，他轻轻拍了拍西亚的肩膀，将手放在西亚眼前，像是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薄荷糖。
　　“尝尝？味道还不赖。”
　　西亚抬头呆愣的看着他，嘴唇嗡动又闭上，接过薄荷糖，他小心的剥开糖衣，将那枚小巧的蓝色糖块含在嘴里。
　　“后来啊…”

　　宋玉依旧是孤儿院的一员。
　　单身的独居青年可不能养小孩。
　　在经过与福利院的多次沟通后，宴思裕以临时寄养的形式接走了宋玉。
　　“谢谢。”在前往新家的路上，宋玉默默抓起宴思裕的手。
　　成年男子的宽厚手掌包住了他带着淤青的手，有些粗糙的触感。
　　“看你可怜，没想到被你给赖上了。”宴思裕坐在车里，半开玩笑的说着，他没有戴眼镜，浅浅的茶棕色眼睛里却全是认真，宋玉知道。
　　“是你先招惹的我。”宋玉修正道，说着，脸上不觉带上了一抹笑，两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知道他有家了，他的心砰砰的跳着，从没有哪一刻能抵的上他此刻的心情。

　　烟花在空中盛开，伴着爆竹声，在宴思裕的陪伴中，他度过了一个热闹的新年。
　　在开学之际，他升入了初中。
　　少年依旧是那个孤寂的少年，只是眉眼间冰雪初融，不再看见叛逆的影子。
　　他有了一位爱打瞌睡的同桌以及爱吃零食的后桌。
　　瞌睡虫同学名叫陈一冉，长的白净，文文静静，每到下课倒头就睡。
　　零食专家是和他住在一栋楼的留级大户，纪叙言。这三个字在宋玉入住宴先生家后，时常能够听到纪女士的河东狮吼。
　　这两个人成为了他初中三年的好伙伴。
　　初中的课业并不繁多，宋玉经常一放学就骑着单车跑到宴思裕的独立画室。
　　宴先生毕业于柏林艺术大学美术学院，在他还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时，宴先生就随着父母在欧洲各国开始了游历学习。
　　丰富的人文底蕴让宴先生有足够的资本撑起一间诺大的美术培训机构，他本身的书卷气息也颇受本地女性喜爱。
　　这让宋玉有点不爽，他私心不希望他的宴先生太过吸引他人视线，可是怎么办呢，宴先生实在是太过优秀。
　　“呀，小刺猬来了。”授课中的宴思裕被在坐听课的某个女学员打断。
　　原本就不太严肃的教室顿时热闹起来。
　　“说了不要叫我小刺猬！”宋玉有些气愤的看向坐在教室中间的周思予。
　　宴思裕停止了讲课，任由宋玉被调戏了个遍才开口控制局面。
　　这样一幕场景每隔几天都会在同样的地方上演。
　　宋玉深受其害，宴思裕乐在其中。
　　在教室后排安静写作业等着宴思裕结束课程之后，两人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在经过一家烧烤店两家面馆后，宴思裕开口问道。
　　“晚上想吃些什么？”
　　他说着还微微嗅了嗅空气中的微妙气息。
　　“你的鼻子已经告诉你了。”宋玉忍不住皱起脸。
　　“天天吃羊肉泡馍，你在不腻，我掰馍的手都要废了。”在宴思裕得逞的表情中宋玉揪着他的袖子走进了红牌店铺。
　　“诶，方叔，今天还是老样子。”宋玉对着厨房忙碌的身影说完，就着门口的水池洗了把手，端着两碗馍饼坐到了宴思裕的对面。
　　“你就爱每天瞎折腾我。”他边说边掰着馍，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任由宴思裕坐在他对面画速写。
　　他的宴先生每天都在画他的样子，记录他的成长。
　　笔尖沙沙在纸上作响，这是宴思裕每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
　　他看着小少年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发生的变化，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着他的模样。
　　带着年长者的欣慰，见证着宋玉的成长是他明天最快乐的事，瞧，这是他喂养的小刺猬。
　　在收起画册之后，方叔端上来两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泡馍。
　　经历岁月痕迹的中年人脸上被热气熏的通红。
　　这位祖籍陕西的迁移户将当地的特色小吃在他乡发扬光大。
　　“宴先生怎么天天带咱们小玉来吃馍，也该换换口味，孩子在长身体嘞。”话间，方叔还上了碟酱腌菜。
　　“叔，我就爱吃你家的馍。”宋玉听着方叔说宴思裕的话语，不管什么理由，连忙说道。
　　“哎呦，这还护上了，行了行了，不说了。”方叔瞧着小孩认真解释道样儿，啧啧的对着宴思裕又嘀咕了几句，才进了厨房。
　　宋玉这才得意的看向宴思裕，眉眼间有几分张扬的神色。
　　“你爱吃。”宴思裕说着忍不住轻笑，末了，将自己碗里的羊肉夹到了宋玉的碗里。
　　“哥，你别每次给我夹这么多肉，你也吃呀。”宋玉阻止了宴思裕的这一行为，他朝着宴思裕做了个鬼脸，趁着宴思裕不注意，调换了两人的碗。
　　“我都要吃腻啦。”他起身凑到宴思裕的耳边小声说道又默默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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