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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君臣一行人浩浩汤汤前往祭台,文帝坐着撵舆,太子仍捧着敕封诏书印绶默默走在最后面,刑台已经搭建完备,昨夜的大雨正好把所有地面冲刷的干干净净,地面洇着湿漉漉的水汽,映衬着空荡荡的祭台,略显萧索,往日里,此处热闹起来,不是册封便是祈福,庄严肃穆,却不知为何今日,陛下会把刑场设在此处。
大臣分列两侧站定,太子跪在刑台前,双手奉着诏书印绶,文帝登上高台,此刻才示意岑安知接过太子手中的东西,又命人呈上一物,站在靠前的臣子瞧清楚是何物之后,不由瞪大双眼,那是一根丈长臂粗的棠棣木,掰断了长刺的尖端,留有半个指节的长度,那断刺均匀长在主干四处,像极了廷尉府大狱中的狼牙刺。
文帝把木刺握在手中,站在太子面前,“子昆,朕今日打你,你可惧怕。”
“孩儿不怕,在此叩谢皇恩。”
深深下拜,挺直了腰板,文帝挥动木刺落下,一刺落,布料撕烂,二刺落衣衫尽毁,三刺落皮开肉绽,足足落了十次,打完便立刻命人送回东宫诊治,群臣以为这便算了,圣上果然对太子有所偏袒,本以为拿了根木刺,不废也得残,细数朝中上下,谁挨板子不是三十起,这才十杖就结束了,雷声大雨点小。
可这次大家都想错了,太子被送走,岑安知拿出诏书朗声宣读,都以为是废后废储的的圣旨,任谁也不会想到,是圣上自己的罪诏,条条框框展开足有三尺,再看文帝,自己摘了冕冠,解开玉带,褪下衮服,脱掉舄履,赤足登上刑台。
“子不教 ,父之过。太子有错理应受罚,朕身为天子,身为人父,更应当接受惩罚。用人不当致使孤城城破,霍兄满门战死,其一罪也。褒奖奸佞,使血案沉冤十多年今才得雪,朕愧对霍家亡灵,此二罪也.......太子无德,朕责无旁贷,今日,上敬先祖神明,下请黎民百姓,当着诸位爱卿的面,惩罚朕这个昏庸的君主,失责的阿父。来啊,行刑。”
原先站在旁边注备好的行杖之人都吓蒙了,本来今天要杖责太子,就已经够提心吊胆,还好圣上自己动手打,本以为逃过一劫,现在竟然要杖责圣上,还是用这般厉害的木刺,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瞧着你,都不敢去接这美差。文帝等的不耐烦了,干什么呀,自己架势都拉开了,别到最后没人敢打,那不是显得自己空口白话么,索性把棍子扔到两人脚底,“朕命你打,违令者斩,五十杖,一下都不准少。”
所有人看到这份上,才知道,皇帝这是要动真格,自古哪有天子跪着受罚,臣子站着监刑的道理,齐刷刷跟着跪倒了一片。
“陛下三思,保重龙体。”
文帝抬眼,怒目圆瞪,“打,再不打,立刻拖出去斩了。”
直吓的人手一哆嗦,闭着眼睛就往背上招呼,至于轻重么,只靠自己意会,经此一事,是上天堂还是入地狱,可就靠着手上趁着的这把劲儿了。苦了的同样还有台子下乌泱泱的大臣,本来宣明殿就跪了许久,这又得陪着跪,五十杖其实说少也不少,起码不得个把时辰,看来,回去不得卧床静养几日,如何能出府,文帝倒是好算计,终于能消停几日,这些人好烦,不用再来烦朕了。
圣上受刑的事,早早便传到了永乐宫,越妃听罢,直翻白眼,陛下这么些年,手段怎么也不见长进,这苦肉计倒使得愈发娴熟,这哪是下的罪己诏,分明就是帮太子受罚,由着去吧,只愿他这马屁能拍响。
“娘娘不去劝着点圣上,这受完刑,龙体有碍,恐怕得将养好些时日。”
“不去,我若是去了,那陛下这打就白受了,派人去盯着,打完了回禀一下即可。哎,还有,替我传句话给陛下。”
传话的人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性,但是圣上从来不曾怪罪,也就见怪不怪了。消息传到长秋宫,那可就天壤之别,听闻太子只是受了十杖,虽血肉模糊一片,好在人还清醒着,精神头算好,宣后命人带着伤药便往东宫去了,行至半道就碰到前来传话的人,圣上正在祭台受罚,这夫妻本为一体,更何况自己还做着这个皇后,断然没有旁观的道理,遣人把药送去东宫,自己带了人去祭台。
行刑尚未结束,皇后来了自然要通禀,听见来人,大臣高呼让皇后劝着陛下保重龙体,文帝则一直使眼色,让行刑的人下手再重些,虽然木刺上沾满了子昆的血,又染上了自己的血肉,已经看起来非常渗人了,且多年将养未曾受过这样重的皮肉之苦,委实是地地道道的苦肉计,一旁还不忘让侍卫拦着点,别让皇后过来,看见这样血腥的场面。
计策显然与当日杖责凌不疑时一般无二,可皇后万不能跟少商那样,不顾仪态扑过去哭的死去活来,虽说心底里已十分心疼了,这苦肉计,果然对心软之人,屡试不爽。
“还余几杖?”
“回禀皇后,还余十杖。”
“既是陛下的意思,那便等刑毕吧,予陪诸位一同跪着。”
下方跪着的臣子忙往后方挪了挪,好让帝后二人的视线能瞧得更清楚些。唉,果真是老了,这五十杖,随口一说,好像也就这么回事,怎么打了这么久还不见结束,文帝只能咬牙切齿的低声催那行刑的人,“打快点啊,没瞧见皇后在那里跪着。”
行刑的人这次升官发财算是稳了,木刺高高抡起,轻轻落下,好在五十杖,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是打完了,打完后,立马捧着木刺跪在地上请罪,文帝撇了撇嘴,过河拆桥拆磨杀驴,哪有受完罚怪罪行刑者的,你是陷朕于不义,不满的瞪了他一眼,递过去手臂,“扶朕起来。”
腿脚发麻,脊背扯肉,再加上一天一夜未眠,滴水未进,确实有点头晕眼花,这把玩脱了,好在身边那人确实有眼色,适时的那么一扶,半晕倒再来个趔趄,扯动背上伤口,哪还有半分要晕的意思,就是方才那一下,他看到不远处跪着的皇后紧张的都要起身冲过来。文帝很受用,颤颤巍巍站起身,龇着牙花子撑直了后背,稳住身形,抬手示意。
“皇后起身,诸位爱卿起身。”
翟媪扶着皇后站起来,就是那些大臣没那般舒坦,左右互相搀扶着站起身,还要各自拽着衣袍帮衬着才能站稳。
“太子往日过错,朕已重重惩处,然今日,其能正视己身,呈交绶玺,以效先贤,谦逊自持,恭卑有礼,朕心甚慰,便遂了他的意,收回诏书,诸位散了吧。”
“陛下,既以废黜太子,当择立新的储君,以安国本。”
“放肆,什么废黜,朕何时下过废储的诏书,那是自请辞位。不过爱卿倒是提醒了朕,子昆是朕与皇后的长子,自幼长于皇后膝下,颇有宣太公当年的风采,想当年乾安王招朕为婿,入赘宣氏,这些年来皇后母族势微,宣氏人丁零落,亦是朕之责,朕身为门婿,理应帮衬,不若令长子子昆,改回宣氏名姓,荫泽宣氏,如此也好传承宣太公衣钵,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这……”台下众臣再次语塞,这堂堂圣上岂能入赘别家,这不于理不合嘛,可这样一来,太子入了外姓,便再无复位的可能,群臣又不好出言反驳,一时面面相觑。
“陛下,妾觉得此言不妥,圣上万金之躯,岂可轻言入赘我宣氏,有悖国法。”
“皇后,朕可没有妄言,有叔父和几位还乡的老臣可以作证,亦有当日乾安王亲手写就的合婚书为证,今日,除非宣氏不肯认朕这个内婿,否则此举,合情合理,并无半分过错。”
“这……”一句话把宣后要出口的礼法堵在嘴边,这人怎么这样,若论他入赘宣氏,那往后自己再提废后,那便是休夫,岂有此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蠢笨的人都能明白圣上此举的目的,无非是想个两全的法子,保全宣氏,保全皇后,保全太子,只是苦了他一人想出这诸多计策,又是罪己诏,又是受罚,又是屈尊降贵的入赘宣氏。散了散了,见好就收,毕竟各自的身子委实撑不住了,饥肠辘辘,头晕眼花,还四肢无力,相熟的几个凑在一处,互相搀扶着往宫门外走,从未见群臣如今日这般友好团结。
文帝也没好到哪里去,被岑安知搀扶着挪到宣后面前,已是极限,“神谙,朕方才动手打了子昆,你不会怪我吧。”
“陛下为君,责罚自己的臣子,为父处罚自己的孩儿,本就理所应当,妾岂会怪罪。只是陛下如今伤势严重,还是差人前去告知阿姮妹妹吧。”
“回禀圣上、皇后,越妃说,她这几日胃口欠佳,闻不得血腥味,圣上若无要紧事,便不来侍疾了,永乐宫前阵子被程娘子泼洒的潲水和草木灰,尚未清扫干净,不便陛下静养,还请陛下迁尊别处。”
文帝听罢摆摆手,“无碍,让越妃不必担心朕,朕在榻上歇几日便好,让她顾好自己。”
永乐宫的人谢了皇恩便走了,留下帝后一行人,“陛下,龙体要紧,老奴送你回崇德宫吧。”岑安知不免为自己主子惋惜,圣上都做到这份上,两位娘娘也不知心疼心疼。
“哎,不碍事不碍事,小伤罢了,怎得还惊动了皇后,平白让她担惊受怕,不是下令不许传信给后宫吗,是谁走漏风声,给朕仔细查,神谙莫要担心,朕好的很。”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宣后身前凑了凑,挺直腰杆,舒展着筋骨,下一刻整个身子往前栽倒,靠在宣后整个肩上。
“陛下,陛下.......”他这栽倒的突然,整个身子靠过来,宣后双臂接住,奈何抵不住他周身的份量,紧抱半揽被带着瘫坐在地上,这次换她把人抱在怀里,那一刻,宣后仿佛听见心中何物轰塌掉。
“快,快宣医官,宣孙医官。”
“岑内侍,护送陛下去长秋宫吧。”
“遵旨。”“动作都轻点、麻利点......."
宣后看着銮驾先行,盯着走了很远,回身踏上祭台,飞溅的血滴洇开在石板上,和着地上的水迹,浓淡相宜,刺红了她的双眼,这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么?有小侍卫提着木桶墩布准备清扫,看皇后站在上面,没敢擅自上前,悄悄候在一旁,那根木刺就放在刑台旁,宣后轻轻拾起,捧在手中,良久自怀中掏出一方素色锦帕,按在木刺枝干上,那没来及风干的血渍在帕子上印上了朵朵红梅,瞧着触目惊心,枝条是新折的,掰断的尖刺根端竖着毛刺,带着丝丝血肉。
“启禀皇后,圣上未曾下令,此刑杖该如何处理?”
“那便一同迎奉先贤殿,警醒后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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