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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及
近日齐晦很忙，我总看见宦官们捧着各式卷轴在东宫进进出出。他们有意无意避着我，可我搬回了原来的宫殿，只要坐在大树上，就最少可以把一半东宫尽收眼底。
一天我正在喝药，景洵拿来了一个巴掌大的竹制信筒，我心下大喜，几乎是夺了过来飞快拆开。里面是娘亲娟秀的字迹。
“吾女奾亲启，
“江南罕见雪，卿于园中亲栽之梅，离汝竟亦开花，使我可目花思汝。凌三娘于前日定亲，其娘甚喜。蒙四娘还如故，其娘甚愁。皆告知甚思汝。汝父近日身体健，日以红光被面，故汝勿患。不日前，汝兄与蒙大郎赴北参军，余算日，可与相见。”
“甚思吾女，言语无序，望奾安乐平顺，笑颜常在。”
信纸被我的泪水打湿。
阿兄去参军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不管他有多大抱负，他都不可能在爹娘刚失一女的情况下离开，更别说还是眼下的多事之年。
难不成他会只因自己的抱负，而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不会的。即使我们的爹娘尚未白头。
所以他参军的原因只有我。
就着烛火，我小心拭去了信上的水渍，抬头就看见齐晦神色复杂的站在门边。
“参见殿下。”我起身行礼。
他淡淡摆了摆手，坐到了我对面，自顾自倒了杯茶。
“你最近身体如何？”他突然问道。
“嗯？”我一头雾水的站在他对面，半晌没答话。但他罕见的没有不耐烦走掉，却也没有再问我：“罢了，明日再请太医过来一趟吧。”
“谢殿下关心。”我再次起身行礼。
室内的一片沉默中，我竟然感觉齐晦今天有点儿温柔。这是我嫁过来一年之久从未有过的，鬼使神差的，我将视线从他的袍摆移到了他的脸上。
他在看我。
在江南的时候，我就常听蒙四娘给我们八卦。她会将香绢扇子摇的呼呼生风，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她总是这样，说这会使她看起来像普茗记那个年轻俊俏的说书先生。
即使我和凌三娘都说那个说书先生才没有这么夸张，甚至没什么表情，单凭那口好听的嗓音和那张俊朗的面容，才能得以赢得场场座无虚席。
可蒙四娘才不理我们，她只是想说八卦：“前几个月，我不是随我阿兄偷偷上了次京吗？那可真是个人杰地灵之地，当时我和一个姑娘为了争店家最后一份绿豆糕吵起来了——主要还是她太嚣张，但不得不说那绿豆糕味道是真的好……”
凌三娘忍不住拍了一下蒙四娘那个几乎要贴到她脸上的大拇指：“讲重点啊！”
蒙四娘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揉着手歪在我身上：“奾～你看她～”
这语气即使已经听过千百遍，也让我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给她来了个伤上加伤。
蒙四娘终于老实了，摇着扇子道：“我可是在那儿见到太子了！那叫一个威仪俊美啊……”
“太子？！那他和你表兄比起来谁更好看？”反正周围没外人，我们三个倒也没什么礼数的顾忌了。
“当然是太子！那容貌可真是一等一的，贵气逼人啊！”我和凌三娘对视一眼，眸中皆是不信。
江南出美人，美男也是不少的，更不要说我们身边的美男就跟大白菜一样常见。我兄长、蒙大哥、说书先生，还有……齐斐。
齐晦在蒙四娘口中是那么惊为天人，只可惜我与他初见那夜，还没来得及为那张脸惊叹，就被他眉眼间的冷漠和冰冷的言语浇灭了心火。
故乡的事一回想起来就收不住，可我脑子还清楚，齐晦来找我绝对不会是只为了问我一句身体如何。他一定还有后话。
“你兄长来京城了。”我斟茶的手一歪，茶水溅在了桌面上。
“他在酒楼和人动手，现下被关进了大牢。”
“怎……”话没出口，我却突然开始咳嗽，茶壶从我手上脱落，炸开了清脆的响声，他面上闪过一丝惊愕，还有一分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待反应过来，我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被他的手臂从身后环住。
这是一个坚实而冰冷的怀抱。
我感觉到有一只大手不住拍着我的背，可我连退让开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就着那手喝了几口茶水。半晌才觉得耳边震耳欲聋的嗡鸣声渐渐淡了下去。
“还好吗？”我偏头，与那近在咫尺的人对视了几息，然后慌忙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想出去走走吗？”我眸光亮了一下，可随即暗下，“天色已晚，出行不便，妾只想请殿下助兄长出来。家兄性情温和，且此行本欲投军北上，定不会寻衅滋事，望殿下明鉴。”
说着我就准备跪下，可是才刚弯身便被他扶住了：“不要动不动下跪。”
我颔首应是，坐到了他对面的椅上，碎发自耳后滑下将神情挡住了些许。
“你兄长的事……一群人都想让他出来，可是和他同行的人里面有个很莽撞的，说出来后一定要把另一帮人打个鼻歪眼斜，是以官府不敢放人。”
我先是茫然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啼笑皆非：“那人应是潜蛟军副将蒙介将军之长子蒙相衡，性情是有些莽撞，但他决不会做有违法度的事情。”
“你与他相熟？”
我眼睫一颤，指甲直接深深陷入了手心：“未曾，只是府宅邻近，有过几面之缘。”
他沉默一下，倒是没再追问。
是我糊涂了。
身后的冬衫已经汗湿，我心下有劫后余生之感——叛乱的贤王齐斐，外家正是蒙氏。
如果再说下去……
我不太敢想了。
可我真的要去看阿兄吗？
送走齐晦后，我站在铜镜前端详着镜中人。镜中的女子纤瘦，虽不至于脱相，但也着实是病中之姿……阿兄见到会担心的吧？
次日一早，我裹起了厚厚的衣裳，让丹洗为我妆点了病容，带上了一包袱琐屑和景洵出了宫。宫禁已开，因齐晦提前派人给我送了手令，侍卫并无阻拦，一路畅通就到了牢狱。
狱中阴暗潮湿，每路过一个转角，就感觉下一秒会有鬼怪出没吞噬了我，连昏烛投出的影子都很是可怖。
狱卒退下，我和景洵站在台阶上，远远看着尽头拐角处的那间牢房。
“须臾啊，我好想出去哟……”
男子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男子用不知什么物什敲了一下脑袋：“出去把他们打的鼻歪眼斜？”
打他的男子语带揶揄，却偏给人一种春风拂面之感，将牢狱中的昏暗和冷意都尽数拂散了。
是阿兄。
这是我日思夜想的声音啊。
我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什么跟什么？好像不是你先动手似的！我们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呢，你一拳就过去了！都是兄弟，我当然也不能落后啊——哎，所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蒙大哥发问。
可阿兄没有应声，黑暗中传出了另一个陌生清朗的少年音：“他们在编排太子良媛，话说的不干不净的。”那人敲了敲桌子：“这位良媛是你们旧识？”
他这一问，连向来聒噪的蒙大哥都收了声，借着昏暗的烛光，偷偷打量阿兄的脸色。
“我也就随口一问……”那问话的陌生男子也感觉到了气氛的怪异，又想转开话题，可刚挑起话头就被打断了。
“是舍妹。”阿兄的声音沉沉，尾音好像还有些抖，我不忍再听下去，可也不敢上前。
怕啊，真的怕啊。
怕真的见到他后，就真的再也不想回东宫了。
“景洵见过公子……奉小姐之命为公子……”我听见景洵走近和阿兄说话，侧身退入转角哭得不能自已。
我用衣袖紧紧盖住了下半张脸，生怕露出一点声音。
明明血脉相连的两人，可彼此之间，却是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他们走了，在一个难得风和日丽的早晨。
我与景洵在京郊一个山坡上，目送了他们打马远行的背影，然后原路回到了坡下。
大槐树下的马车，禽兽作纹、暗锦为帘，还有八九个侍卫侯在车旁。显然不是我那辆低调的青帷马车了。
景洵缩回了让我扶着的手臂，默默跟着我走近行礼：“参见……”
话没说完，熟悉的声音就打断了我们的动作：“上车。”我与景洵对视一眼，待他走入侍卫之中后，我依言上车。
车内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齐晦轻咳两声，似是有话要说。
“为家国而战，为家国而……”马车颠簸中，他声音顿了下，“这都是很多男子心中期愿，亦是你兄长的抱负，你不如以他为傲。”
齐晦什么都不懂。
“是。”我有些苦涩的扯了扯唇角。
马车入城后，伤感渐淡。我心中蓦地生出警惕——为什么齐晦会来城外？这总不至于是他不上朝时的的散心之举。
难不成……
我脑中正一刻不停的思考，连呼吸都快了几分，那厢齐晦却突然开口，将我惊的浑身一抖。
“你今日——你抖什么？”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呆着与他对视了几息后才又垂下视线，平缓了呼吸才回道：“妾……为兄长骄傲，一时心绪激荡……”
这话甫一出口，我整张脸在阴影里皱成了一团。
我这是在胡说什么啊！
这厢我正低头懊恼，心下不由更乱，忽然却听到主位传来一声闷笑。这让我又怔了一瞬，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可刚想听个真切，齐晦却再没出声。
“你今日用过早膳否？”
早膳？那自然是没用过的，毕竟一早就急着出城了不是。但我也没准备与他说真话，刚准备答“用过”，他就先我一步开了口。
“孤……今日暂不回东宫。”
我心下揣摩着他的意思，突然又觉得多说多错，故只是颔首应“嗯”。
不得不说，“话不过五”这个被我亲身试验了一年的规律是真的贴合实际。马车停下之前，我们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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