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3 章
锦倾听见这话,便知他从方才起,一定有耳目在当场。
“我信督主言出必行,但这么做于您却是百害无穷。”
“为何?”
方锦倾丹唇轻碰,似要泯掉言谈间的惊慌:“我是参加内廷择选的官家女,黄籍有名,就这么无因无由地消失了,家里人必定来寻。届时天后下令追查,很快会知道我是在过了御街查验后才失踪的——这一带距离含英殿不过咫尺之遥,督主杀我岂非引火烧身。”
顿了顿,“督主若想在宫外下手却也不难。但我见到家人后必会第一时间告知宫中见闻,您取我性命不过弹指间事,要顶住百年望族的迁怒,恐怕靡费更多。”
祝移南骨扳指轻扥,弓身随之上翘,锋利坚硬的兽首忠实传递了他斩截而残忍的力度。锦倾被硌得很疼,喉间的顶迫感甚至令她呼吸困难,但她竭力不退,迎着修罗的注视,始终高仰着头颅。
萧安在旁不忍道:“适才若无此女一席话,孤真真就将行差踏错,看在她谏言有功的份上,督主就轻恕了这回罢。”
祝移南说:“贪图蹊径,巧言令色,纵然有功其后,也并不值得殿下相信。”
方锦倾微哽,憋闷的感觉霎时从喉咙转移到了胸腔。她缓着呼吸,敛眸又道:“督主杀我徒增百害,留下我却还有一利。”
祝移南不为所动,弓身偏转了个角度,筋弦浮掠着骇人的杀机已闪至跟前。
情急之下,方锦倾“唰”地睁眸,大声道:“我愿为太子张目,时刻留意天后娘娘的一举一动!”
隆康一朝,皇帝病笃不理朝政,天后与太子分庭抗礼,两宫失谐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但鲜少有谁敢将此事拿到台面上说,锦倾喊完,蜩螗沸羹的园子顿时寂了寂。
萧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把头转向湖水,再不置一言。
风过湖面,流入袖中。祝移南身上的蟒袍厚重全然吹不动,而锦倾所着襦裙却翻飞若蝴蝶。须臾,他忽地将扳指往边上一带,窒息感顷刻消失,方锦倾也失重跌倒在地上。
一缕发随之欹过面颊,越发衬得她狼狈,这副情状被祝移南看去,他似乎轻哂了一下。
祝移南扬手抛了弓箭,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帕子,对她的提议未有回应,只道:“好生送方小姐回府,旁人若问起,就说天后娘娘留赐晚宴,耽误了时候。”
锦倾在欢喜的搀扶下站直身,即便已经感受不到膝盖的存在,还是忍疼屈了一屈:“臣女谢督主不杀之恩。”
祝移南擦拭着指间,忽道:“你方才有句话说的不对。”
“......什么?”
祝移南抬眸,面无表情地说:“取你性命确实容易,而要料理一个方家,于我亦不过弹指间事。”
锦倾一凛,叫晚风吹在身上,才发觉内里中衣都已湿透。
这股凉意一直持续到回府,热腾腾的姜汤落肚,方锦倾才感到片刻的回暖。
意料之中地,方老太爷没有过问只言片语,大夫人再三遣人来看过,确认小姐已着家,便也没了下文。
方家三代竭涓埃以忠萧氏,原身的父亲不忿贞元皇后擅权,率三千国子学生冒雨登上天昴台,跪谏七日未果。被隆康帝下令申斥后,回来便染了痨病,苦撑大半年,终是撒手人寰。方老太爷经此世间大恸,越发对牝鸡司晨之事深恶痛绝。
都知道此番遴选是为天后培养近身侍书作准备,无怪乎方家上下会这般抵触。
欢喜外间与人说完话,掀帘进来,将热汤注入银盘,阖上竹薰笼,不多时,一股甜香便氤氲了满室。
锦倾靠床偎坐,捧着汤盏问:“刚才谁在外头说话?”
欢喜臂间搭着衣裳,答说:“顾姨娘房里的璞烟。听说小姐白日受了惊,姨娘知道担心的不得了,叫她送了好些东西来,有的没的又吩咐了半日。”
锦倾笑道:“姨娘惯会小题大做,明日往夫人那儿请过安,你便随我去看看她吧。”
欢喜低低地应了声,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郁闷”二字。锦倾从床沿探出一只手,助她牵平衣角,覆于薰笼上,顺势拧了拧她乌黑油亮的小辫。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头房中传来话,说小姐今儿操劳了,从明日起,早晚请安尽可免去——她分明是有心挤兑您!”
“怎么说话的,该打!”锦倾把笑一敛,肃容道:“韦氏纵有千般不好,也是我名正言顺的母亲,往后无论人前人后,都不许这样口出不逊。”
日间的惊魂还没有过去,加上又挨了训斥,欢喜再也忍不住,眼眶渐渐红了一圈,却还是忍泪小声道:“我知道了。”
锦倾见状心软,叹声道:“夫人有她的难处。早前我遭人掳走,若不是她去求娘家,动用了兵马司的力量,我哪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便是外头放的那些东西,也不尽是姨娘能享用得起的,夫人只怕添了不少,只不许璞烟明说罢了。”
当家主母自有自的不易,从前原身非她所出,行事难免抱有偏见,方璟以旁观者的角度,凡事自然看的更加清楚。
“小姐,真的要入宫吗?”
沉香暗涌,帘幕飘举,烛火随着穿堂风左右摇晃,方锦倾的五官阴影也发生了长短不一的变化,仿佛体内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人。
她的眸沉在黑暗里,湮灭了明泽,恍若隔世的愤懑与不甘一涌而出,又在欢喜抬手护住烛光的瞬间掩藏殆尽。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成不成还两说……罢了,我有点乏了,你也早些去睡吧。”
欢喜走时怕她着凉带上了窗,锦倾却觉得胸口憋闷,走过去重新推开。外头真真正正是一个好月亮,清照着庭中的一抬秋千、一丛修竹,积水空明里恍惚浮出个人影。
“谢谢你。”
锦倾有些怔忡,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虚影又道:“想我半生,从前都是为人附庸,婚姻做不得主,前程做不得主,到头来连生死也为命数所误。今日在东宫跟前,你做了我这辈子都不敢奢望的事,为自己争取了一回。”
锦倾感到十分愧怍,日间所以强出头,不过是看不惯江道生小人得志的样子,在此之前她可是将退堂鼓打了一路。
“前路未卜,我不知道......”
“前路无涯,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
那女子纵身跃下忘川前,凄然一抬眸。三途河边,群鬼调笑,把她最后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但方璟还是听见了。
“在我们这个时代,女子不作乔萝倚木、不为浮萍飘零,到底还能活成什么模样?”
伴着“嗵”的一声,方锦倾在历史的长河里被彻底抹去了痕迹。但她终究留下了一个名字、一个命题,给方璟,让她续写她的同人。
锦倾向虚空抬手,不出所料什么也没有抓住。她忽然释怀地一笑,似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同谁交谈:“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不如咱们就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
虚影消失了,锦倾再抬首,顶上真真正正是一个好月亮。
而就在数条街巷之外的囹狱,一声凄厉惨叫上干云霄,遽然打破了春夜的宁静。
祝移南指间夹着帕子,蹙额捉鼻。
时至今日督主大人似是仍对刑狱之地的血腥气难以习惯。然而他踩着稻草前行两步,还是俯下身,仔细查看了江道生的伤势。
囹狱用刑,讲究“鞭伤皮肉,棍折骨血”,怎么审、分寸拿捏到哪,这里头的门道多得很。狱卒都是讯问的老手,在经年累月的办差过程中养成了看人眼色的本领,知道督主有话要问,皮鞭蘸盐水将犯人打的死去活来,终是未落一棍,也未真正将其伤到实处。
“还剩下半条命,都招了。”狱卒呈上供状,“江家早有异心,想借这次的事作投名状,向天后投诚。宫宴上胡班但有异动,当场便会被翼龙卫拿下,其时东宫反叛的罪名,就成板上钉钉。”
祝移南并不去接那页纸,直起腰背拢了拢袖,“接着说。”
狱卒微有些迟疑:“江家虽然知情,但并非行刺的主谋,江道生不过在太子身边吹吹耳旁风,促使东宫的决心更加坚定,真正出谋划策的其实是殿下母族,温氏。”
周遭安静,江道生受刑昏厥过后,狱中再不闻其他嘈杂,只有墙角滴答着水声。
祝移南面色轻寒:“温氏?”
当今太子并非皇后亲生,其生母温氏其实是隆康帝的宸妃。隆康三十九年,宫中爆发厌胜之祸,宸妃牵扯其中。皇帝顾念旧情只问罪了她一人,并未株连其母族,温氏因而得以苟全。
东宫虽然自幼长在贞元皇后膝下,因为宸妃这道缘故,与温氏走得倒也还算亲近。
狱卒点头道:“督主,温氏一直企图插手詹事府、左右东宫,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将之斩草除根?”
祝移南眸微侧,仿佛不胜亮光地微微眯起,眼尾上挑,勾出冷戾而薄淡的弧度。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说,狱卒却俨然知错地垂低了头,手中供状簌簌一响。
“那帮胡女何在?”祝移南恍若不觉地又问。
狱卒忙道:“就关在隔壁,依督主的话,墙上留了洞,审问的全程都叫她们听着,早已吓破了胆。”
“这样啊,”祝移南遗憾道,“那也太不禁吓了,我还以为天下女子都如——”他突然止住,笑容就像夜里无迹可寻的风,转而在凉掉的茶水里蘸了一蘸,在桌上写下一个名字,“问问她们,认不认识这个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