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嘉鱼

　　杨南嘉悠悠转醒，便听着特意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声。
　　她眯着眼睛，不适应烛光，抬手遮了一下，茉香便轻声唤道：“表姑娘，您醒了。”
　　程老夫人听到，忙走过来，掀开纱帘，心碎道：“哎呦我的小心肝啊，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杨南嘉扯着嘴角笑笑，试图安慰：“外祖母，我没事。”
　　随即，一年轻的声音传来：“姑娘醒来就无事了，这些时日多进食清淡的，多喝些滋补的汤，姑娘有些风寒，虽无大碍，但还是好生休养着为好，我这就开服药，老夫人去寻常医馆便能抓药了。”
　　杨南嘉侧头，透过纱帘看过去，想必是请来的医师，她未曾见过，只是觉得声音清凉，抚平了她杂乱的心绪。
　　程老夫人应着，让茉香跟着去了，这才又小心翼翼问：“宴宴，还有哪里不舒服？”
　　杨南嘉撑着坐起来，笑着道：“外祖母，宴宴没有那么娇弱的，只是着了风寒，喝几日药就无事了。”
　　“你可吓死外祖母了，呢信我也看了，真是气人，如何让你哭晕了去？宴宴，这几日莫要想那些事，好生养着——外祖母听说，姜家呢小女娘要回来了，等她回来，你也能开心！”
　　杨南嘉缓缓点点头，柔声道：“外祖母，夜深了，您快些去歇息吧，这里还有人照看呢。”
　　烛光摇曳，将杨南嘉身形投在了墙上，她侧着头看着外祖母离开，一动不动。
　　良久，她起身下了床塌，随手拿了一件大袄披上，推开门。
　　入了夜，月光明亮，地上的厚雪映的这黑夜更亮了。
　　她脚踩着一双棉绒绣花鞋，一步步下了两三层梯子，朝着院子里的秋千走去。
　　想必是今日又下了雪，白日扫过的青砖上又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她低着头，一踩一个脚印。
　　“姑娘还是回屋暖和着好些。”
　　杨南嘉回身，她巧走到秋千，顺势坐下，抬眸看向不远处回廊下提着灰白色的药盒子的白衣男子。
　　她收回视线，抬头望着天边弯月。
　　“医师还没走呢？”
　　杨南嘉嗓音清清冷冷，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跟这地上的雪一样，踩一下，响一下。
　　白衣男子走过来，停在了院中圆桌，道：“刚写完药方，交给你的侍女了。”
　　杨南嘉微微侧头看向他，倒从未见过如此年轻俊美的医师，她微蹙眉，随即又舒展，道：“夜深了，劳烦医师前来，出了绿嘉院，会有人带您出去的。”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颔首：”自然。不过还是要叮嘱姑娘几句，夜深露重，本就有些风寒，还是不要在这雪夜赏月了。”
　　杨南嘉许久未动，直到那白衣男子以为杨南嘉都要睡着的时候，杨南嘉突然看向他：“我从未见过你。”
　　“我是两年前来的文城，姑娘没见过我很正常。”
　　说着，白衣男子微微低头：“我先走了，姑娘保重。”
　　杨南嘉低着头，看向前方被自己踩的一个一个脚印的雪地，紧接着，便看到茉香急匆匆跑过来。
　　“我的表姑娘呀，这么冷的天跑出来作甚，快些回屋吧！”茉香手里又拿了件外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下子拢住自己家姑娘，搀扶着杨南嘉回了屋。
　　屋内热气暖凉，杨南嘉小脸很快变得红彤彤，她接过茉香泡的热茶，小口饮了几口。
　　“今夜来的医师，可是文城医馆的医师？”杨南嘉缓缓问道，小手抱着茶碗。
　　茉香点点头：“是呢，凉医师是文城这两年的新起之秀呢，如今风头正盛，很多人都喜欢找凉医师看诊呢。”
　　“那便不是文城人士了。”杨南嘉垂眸，看着茶碗中清澈的茶水。
　　“我听说凉医师马上就要离开文城了呢，估摸着是要回家乡说亲，听闻他家是皇城那边的人呢，离开文城回去自然是个好选择。”茉香一板一眼地说，扶着杨南嘉回了里屋，小心的查看了烛台。
　　“表姑娘还是早些上塌吧，凉医师叮嘱着呢，表姑娘要安心休养，可不能再如此大喜大悲了。等明日药煎好了，喝上个三五日，表姑娘呀就药到病除喽！”
　　杨南嘉瞧着茉香离开，她这才躺下。
　　摸着身上细软的冬被，她思虑万千。
　　屋内就留了一盏烛台，她一向不喜黑暗，入睡前定要留一盏烛台，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一种习惯。
　　杨南嘉翻了个身，青丝挂上脸颊，烛光摇曳，窗外寒风凌烈，窗内温暖如火。
　　又是一夜意难平。

　　喝了三五日苦药，杨南嘉总算熬了过来。
　　她一双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仰着头看向高空烈日，雪日已然过去，除却三两雪影，文城仿佛像是没下过雪一般。
　　临近正旦了，程宅上上下下忙碌起来。
　　作为正经书香门第之家，对于传统节日的重视可谓是重中之重，程老夫人意气风发，妥善的安排着家里的人忙这忙那。
　　直至宅里上下已被浓烈的节日气氛包裹，街道上也热热闹闹沸沸扬扬的开始连着几日的夜市和灯笼节，赶在正旦前夜，程家家主程华朗和程夫人秦黎回来了，伴随着程华朗爽快的声音，家中一行人纷纷抬头看去，便看见程华朗和秦黎并肩走进了正堂侧室——这里是程宅最常用的用膳的屋子。
　　程老夫人喜上眉梢，菊香忙上前扶着激动的站起来的程老夫人。
　　“诶呀，回来了！回来了好啊，我本以为你们赶不回来过正旦了呢！”程老夫人笑着，她眼角因岁月刻下的痕迹，如今越发衬的她慈祥和蔼，她一双手紧紧握着程华朗的手，又摸了摸秦黎的胳膊，埋怨着：“你二人怎么摸着都瘦了，去阳城这一趟受了不少累吧！”
　　二人对视一笑，秦黎道：“母亲，我和华朗急着回家见您呢，这正旦不就是阖家团圆之日，其有道理儿子儿媳都在外的道理呀！”
　　程宅一阵欢声笑语，程华朗招呼着人加几道佳肴，烘托着正旦的气氛，程宅上下喜气洋洋。
　　用了膳，秦黎喝的微醺，被下人扶着回了主屋。
　　留下程华朗陪着程老夫人聊天，说着这一路遇到的趣事。
　　杨南嘉坐在屋外回廊下，裹着厚厚的雪白的大氅，发鬓别着的黑玉步摇被风吹的微动，她望着远处新栽好的梅园愣神。
　　程长夜回自己屋换了身衣服回来便看到杨南嘉在廊下发呆，他顿了顿脚步，着人去泡了热腾腾的茶，这才带着走向杨南嘉。
　　“阿秭，这梅花可还好看？”
　　程长夜笑着，摆了摆手让人把热茶放下，又挥了挥手，自己顺着杨南嘉并肩坐下。
　　杨南嘉侧头看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去。
　　“许久没见这盛开的这么好的绿梅了。”杨南嘉呢喃。
　　“是啊，这繁茂的绿梅园，在皇城可是见不到的。”
　　杨南嘉半垂眼眸，她道：“阿润，算着日子，阿允比你还小上几个月，我走的时候，他才到我这里。”杨南嘉边说着，抬手比划了一下，顿了顿，又笑了：“八年过去了，或许我站在他面前，他都认不出我。”
　　程长夜盯着她头上的步摇看，一双眸黑漆漆。
　　“你们是一母同胞，血缘之情浓厚之深，他怎会认不出你。”程长夜道。
　　杨南嘉轻轻一笑：“他若不恨我，已经是天大的好了。”
　　风本无形，它浅浅吹着那黑夜中繁茂的绿梅，绿梅片片掉落，在空中跳了一支舞，映出了风的形状。
　　遍地的绿梅，满枝的绿梅，满心的空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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