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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坠
清江郁氏有子,貌甚姝,天生笑面,肖女。好佩耳饰,染疾,卒时仅弱冠。
呈上来的郁朔的生平记载共计贰拾陆字。
白纸黑字,满目疮痍。
那些个隐秘的往事,似乎都难以寻到了,随着早逝的风,消解在世上。
我是故人的故人。
亦是一场人生的看客。
如今我这个看客,也想当回主角,粉墨登场。
我是一只孤坠。
我的第一位主人将我进献给前朝的皇帝,皇帝又把我赏给了当时风华绝代的宠妃——随落凰。
这个女人生得漂亮极了,她身量只比高大的皇帝矮了那么一点点,却更显窈窕纤细。
一开始随落凰是未曾穿耳的,据说是自小怕痛,可为了戴上我,她喝了很多杯烈酒,才在微醺中任人穿了一只耳。
之所以说是微醺,是因为这个女人酒量极大,距“千杯不醉”也差不得多少了。
穿耳时我被戴上了她巧致的耳朵,也清晰地看到她颊上划过的一滴泪,那滴泪很快消逝在空气中。
我那时不以为然,穿个小小的洞,连血珠都未渗出几滴,怎就娇贵成这样。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随落凰的专一。
她戴上我后,就再没换过别的坠子,任宫中莺莺燕燕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坠子挂饰换个不停。
我自是洋洋得意。
我自认为是只擅长察言观色本领的坠子,也因此很多时候我都自觉地闭目塞听。
许多秘密我只要不知道,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好几个月后我对随落凰的认识都还粗浅地停留在娇贵冷艳,风华绝代两个词上。、
讲真的,我活了这么久,没见过第二个比她更配得上我的女人,那眉眼间似有若无的艳色,那不用点染脂粉便叫我心荡漾的红唇,还有那我只见过几次便被摄了心魂的笑靥。
我若是皇帝,我一定比传闻中的更宠爱她。
可我不是皇帝。
也幸好我不是皇帝。
所以我很难理解皇帝的脑回路。
皇帝并不像西域男儿那般胡子拉碴,他来的时候总是穿得干净整洁,也并不总是有随身的大群侍卫和太监。
来时还总是温柔地问询随落凰身边侍女最近是否有什么缺的,或者娘娘最近是否有什么不顺心的。
他生得儒雅多情,一些表情还总使他显出些稚态,闹得侍女们常常红了耳朵。
可一旦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后,多情的那副面具立刻褪下。
他会发狠地把随落凰压在就近的座上,用力地吻她。
他很喜欢随落凰未穿的耳上那颗小痣,每次总是先从那开始动情。
不过他从来不靠近我,因为随落凰不让,她嫌疼。
这之后就是我开始“闭目塞听”的时候了。
我会陷入短暂的沉睡,“短暂”是因为每次不管我醒得多早,皇帝都已经不在了。
他好像从来不在随落凰处过一个整夜。
我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我作为一只坠子的雌雄。
最终思索出的结果是,雄。
因为我喜爱随落凰,而随落凰是雌性,由此得出,我为雄性。
既为雄性,则应当像先辈孔圣人书中说的那般,做一名君子,非礼不视,非礼不言,非礼不闻。
这也是我实行“闭目塞听”策略的另一层原因。
我也算是只有阅历的坠子了,也看过这世间许多的情爱,我想我爱随落凰,那就要包纳这个女人的所有。
爱她的坏脾气,爱她的与众不同,爱她的酒瘾,爱她所爱,恨她所恨。
我暗暗发誓,要守着这个坏脾气的漂亮女人过一生,陪她在这深宫里渡过在我看来不值一提的漫长岁月。
可我没想到,随落凰的人生短暂得叫我疼惜。
皇城被攻破的那日,皇帝不复平时的齐整,刚从沉睡中惊醒的他只着了一层单衣,头发凌乱。
踏进随落凰住处时,他居然有些慌乱。
他捏着随落凰的裙角,几近要跪下。
他一直问她,有没有爱过他,有没有哪怕一瞬间不是在演。
那时是深夜,可随落凰却让人给她上了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施脂粉,黑墨般的瞳色,面容较之平常更胜宫中三千粉黛。
她穿着从未涉猎过的月白色曳地长裙,那样的高贵而不可方物,凰妃“颜冠天下”的坊间传闻不假。
她将皇帝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而后捏着一方纸巾用力地擦拭着葱葱玉手。
她笑着说,我随落凰,自始至终都深爱着皇上啊。
皇帝的脸一瞬煞白煞白的。
他闭了闭眼,颤着声称赞道,你.....很好啊。
而后失力地倚着那根柱子再也没出过声。
任由随落凰将杯盏中的酒洒落在周身的地上。
后来、后来我被随落凰狠狠地从耳上拽了下来,我被丢弃在某个不见光的角落里。
墙柱坍塌,沉重地压了下来,我就畏缩在两根立柱的夹缝中。
火光乍现,在酒精催燃下愈盛。
丧失意识前,我居然还是没出息地想着那个无情的女人,想她平时那样怕疼,怎地最后忍得了扯下块肉的疼呢!
在一个艳阳天,随落凰最厌恶的天气里,我被清理废墟的宫人捡了起来,献给了他的顶头太监。
那位太监将我放在光下细细地端详了许久,没忍住喟叹了一声,宝物啊。
我正洋洋得意时,他居然脸色一变,发狠道,可也是个不祥之物。
前朝这片废墟皆因你主人而成,凰妃倒也是个痴心人,竟拥着前朝皇帝一道自焚下了地狱。
“宁死亦不改节,不苟且而生。”那日高挑的女人站在灼热火海中亦面不改色,火海外的叛军久久未能回神。
他们要反的皇帝被那女子牢牢护在身后,他们要反的天下更名轻而易举。
可他们也同样不知道,凰妃口中要守的节,凰妃宁可守着皇帝自焚亦不愿降,所求为何、所守为何呐。
许多人生平第一次见到凰妃便也成了最后一次。女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下一秒又被火海吞噬,那月白的裙最终化为了灰烬。
大火将大殿烧成了一片废墟,多年无人问津,成了避讳。
适逢十年大庆,这才有人重提修缮废墟,重建宫殿。
我出神地听着太监半是感慨地重述着这段我不得而知的往事,恍然发觉,纵使我陪伴随落凰数载春秋,我还是一点也没看透这个女人。
这个可恶的,无情的,懒散的,嗜酒的,惧痛的(有待商榷)坏脾气的人。
可那都是早已飘散的往事了。
人都是要朝前看的,坠子也应如是。
后来这个太监高价将我售给了民间富商,几经辗转,大概也过了许多年许多年。
我已经从深宫宠妃爱饰的尊贵身份,变得逐渐习惯于与一些染色的石头为伍,总之我的命运是任人摆弄的。我的反抗是随着风摇晃几下。
但是幅度不会太大,否则我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弃的,我是个明事理的坠子,我坚信我很聪明。
我害怕被再次丢进废墟里黑黢黢地独自渡过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怕极了孤单。
可我本就是只孤坠,生而带“孤”,是为不祥。
随落凰从未嫌弃过我,相反,她偏爱我只有一只,这样她便无需忍两遍无法等价的疼痛。
穿了一只耳朵已然叫微醺的她掉了滴眼泪,那另一只呢,会更疼还是更无感?
倒不如只有一只,没了比较也不必再烦忧。
这个蠢女人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偏生只我看出了她偏好戴我的真正原因。哼,真是可恶啊。
可惜世上的俗人总还是占大多数的,也没人能再像随落凰那样春虫虫了。
我因为“孤”,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被戴上耳了。
也正因此,我迟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下一任主人。
人间沧桑百代,我曾志在四方。而如今我也只是只普通的坠子,因着光阴洗濯而失去了光采。
当我最终准备认命心安理得地躺在集市上小贩的摊子上晒太阳时,我忽然被一只说实话还挺好看的手拎了起来。
手的主人漫不经心地晃了我几下,随口说道,就这个吧。
我有充分理由怀疑,他是闭上眼随便地伸手捞了一下,恰好捞到了我而已,非是被我得天独厚的外貌所倾倒。
因为他满脸写着不耐烦三字,但在他听到小贩说我是只孤坠时,他一双心不在焉的眼终于正经了一点,口中叨咕了两个字,我恰好听清楚了,他说的是“绝配”。
说实话,虽然这人长得还算俊,可我对他糟糕的第一印象短时间内是不会改易的。
这人将我绕在食指上,甩来甩去。
我很想朝他大吼,小爷几百年的筋骨怎奈得住你这般胡闹!
在他身边“埋伏”了几日后,我发现这人原是个闲散王爷,还喜欢处处留情。
这片地名清江,是江南一带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偏生被划作了他的属地。
他有好大一处宅院,就坐落在碎间坊不远处。
碎间坊是清江此地最大的青楼,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出府,随手捞些小玩意,进碎间坊。
每次,那些个随手捞来的小玩意都会被很快打赏出去。
我原先也应该是其中的一件来着,可那日他将我买了后,绕着指摩挲着进了碎间坊,攀上来的娇媚女人软着身子要夺了我去。
偏生他往后一躲,坏笑道,这件可不行,一只孤坠,也就是个花架子罢了,晚些时辰我让人给你带件宝贝来。
那女人闻言腰身软得像是化成了水,密不透风地搂着他的腰,暗示意味极强。
他一向来者不拒,欣然接受。于是我又开始了闭目塞听。
这么荒唐地过了几天,我几乎要开始担忧起他的腰了。
他偏生就病了,当然,不是自愿“病”的。
这事还要从那天一个来访的人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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