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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冬(三)
要缝针的地方实在太多,段玊虽昏晕过去仍疼的不时发抖。军医怕他挣扎的动作大了会牵扯到伤处,便让桑澈帮忙将他的脚腕捆了。
桑澈闻言照做,分别将他的两只脚捆在床柱上,而后俯身跪坐到段玊枕头旁边,单手抓住他两只手,另一只手将他的头拢在怀里,手掌盖在额头上,不情不愿的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而在靠进桑澈怀里不一会儿,段玊竟真的神奇的平静了下来。
只是这办法等到清理腐肉时就没效果了。段玊那处伤都要把腿烂穿了,军医言若是再治的晚些,这条腿就要废了。
此时要治伤,必须先用烧过的匕首把腐肉挖净,再用烧酒喷在上面消毒,等到伤处重新流出鲜红的血时才可以上药。且段玊伤的太重,若饮麻沸散恐会伤及性命,只能生挖。
军医和桑澈说着医治的方法,不停的观察桑澈的脸色。他直觉这个公子对她有不一般的意义,所以不敢轻易动作。
“挖吧,我抱住他。”桑澈并未多说什么,只将人抱在怀里抓紧了。
只第一下段玊就被活生生的痛醒了,他呻.吟着想要挣扎,却被桑澈用力的箍在怀里,丝毫都动不得。
腿上的疼痛直钻进天灵盖,疼的他半边身子都麻了。段玊满身都是因为疼痛盗出的冷汗,也顾不上看清拥着自己的是何人,只凭着本能抓紧了那只手腕。
“不可降……”
“残兵……不可降……”段玊的声音因为疼而变得嘶哑,他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将桑澈的手腕划出了不少血印。
桑澈闻言立时偏过了头,早已红透的眼再也藏不住眼泪,一滴两滴的都落在了段玊的脸上。
为何不能是个十足十的坏人,好让她能恨得痛快一些……
自己都快死了,所想所念的还是城中的百姓……
好冰……段玊被眼泪从疼痛的漩涡里拽出来了几分,他不解的看向桑澈,不明白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会为了他哭。
迷蒙间他看到了桑澈因为偏头露出的侧颈,竟是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咬伤。
段玊意识到眼前人就是那个救了自己的人,他终于想起,援军已经来了,邬州有救了。
段玊虚弱的笑了一下,了却心事后彻底混沌起来,嘴中含糊的反复念叨,“我不能死,我还有……”
我还有父母的仇没报……
军医听不清,但是桑澈懂了。
太疼了,无论是段玊的腿,还是桑澈的心……
桑澈将段玊抱的更紧,牙齿因为咬得太紧而发出咯咯的响声。
她恨他的,恨得想将他凌迟。而他前世今生皆挖腐肉,也算得上真的被凌迟过了。
可她心里并不痛快。
她也是此时才意识到,她所求并不只是段玊偿命,而是一个何以至此的原因。
她想不通的,他可是一个能为了守住邬州以一己之力凝结全城男丁,抱着殉城的决心带他们抗敌的人。
前世她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始终对他有三分敬意,所以才和他有了后来的故事。
包括他受封之后将俸禄尽数捐给善堂,助那些穷苦孩子读书,在位期间无数次为了大周百姓舍生忘死置己生死于不顾……
他到底为什么会弑一个算得上勤政爱民的君父呢?
今生这个尚且无势的段玊,又能给她前世的答案吗?
【叮咚,检测到宿主心意动摇,有助于任务完成。】
“你闭嘴!”桑澈在心中怒骂,强行关闭了系统提示。
段玊逐渐痛的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不知了,只能感觉到桑澈在哭,但也无力问她为什么,那一碗烧酒泼上来,比挖肉更疼的多,疼的他眼前发黑,不住抽搐。他大口大口的喘了几下,终是没挨住又晕了过去。
“晕过去也罢,免得醒着活受罪。”军医哀叹一声,手脚麻利的将药上好,拉着袖子沾了沾自己脑门的汗。
桑澈抱着段玊缓不出来,整个人被点住穴一般,此时听见军医说话,才发觉伤已经都处理好了。
她猛地将段玊从身上推开,留了乔不言在屋中听军医的交代,落荒而逃似的奔到了院里。
“这位公子的伤要好好养才行,我一会儿留下方子给医馆的郎中。务必让公子每日三次按时把药喝了,屋子里也弄得热一点。尤其是腿,这几日千万要照顾好,等可以下床了这寒冬腊月的也务必把腿穿厚些,不然以后天儿稍不好就要从骨头里钻着疼的,没得小小年纪落下这样的病根。”军医想到自己的儿子,不由得多嘱咐了几句。
乔不言仔细记下了,眼睛却不放心的频频望向外面。
邬州冬日里雪大,从昨日下到这会儿积雪已有小腿那样高,桑澈跺脚踩上去,听着雪被踩实的挣扎声,慢吞吞地踢出一条小径来。
她站在小径中央长长呼出一口气,把所有因为见到段玊而产生的心痛、委屈压回去,屈膝蹲在地上,计较起之后的事情。
乔不言送走军医便走到院中来寻桑澈,她惯畏寒,方才却穿着单衣跑到了院子里。乔不言抱着大氅寻过来,见她托腮蹲在地上,指尖在雪面上写写画画,颇为苦恼的样子,便帮她披上大氅轻声问:“主子可是在忧心房中之人的伤?”
桑澈已经冻僵了,她将大氅裹紧了点,缓了一会儿才僵着脸摇了摇头,“他不会死的。”
“那是在忧心此次战事?”
桑澈没有答话。此一战她是不担心的,哪怕是前世未能将卫榷堵在兰安郡,后来她也将北商军打退了。
麻烦的是后面。
依着前世的记忆,此战大捷之后她便带段玊回了上淮京,而后替他请功求封。这之后的三年段玊以一种近乎恐怖的速度成长了起来。
他原本就自幼习武,熟读兵法。封将之后便如鱼儿归了水,三年中大大小小的战事他领兵近十次,鲜有败绩。
直到三年后异鲨出世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能和自己共同领兵伐鲨的强将了。
麻烦的就是这个异鲨……
桑澈记得非常清楚,前世此一战她将卫榷打退,卫榷在回去的路上捡到了荀彧并且带回了军队。
而北商早在一年前就开始炼化异鲨了,这个荀彧便是后来被炼成异鲨的人,成了卫榷手中的一把利剑。
异鲨具体是如何炼化的桑澈并不清楚,只在后来听卫榷了了说过几句,说要鲨血入人血出,还要抽骨拨筋换做鲨骨鲨筋,总之为了炼化异鲨,北商害死了很多人,而荀彧,是唯一成功了的那个。
这异鲨炼化的过程桑澈不清楚,但是异鲨的恐怖没有人比桑澈更清楚了。前一世异鲨出世后,卫榷便带着异鲨和精兵攻了过来。
那异鲨是以人炼器,刀枪不入,力大无穷,擅以牙齿撕咬敌军脖颈,能够以一敌千。
再加上卫榷精进三年后在排兵布阵上愈加诡谲,以异鲨为刀,再配以刁钻布阵,常常打的桑澈无力招架。
双方苦战半年,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
直弄得到大周半壁都血流成河,颓垣断壁。
大批流民纷纷逃往内城,马蹄兵甲之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最后还是段玊率兵奔袭千里,想要自北商与巫国交界处绕后包抄北商军时路过怀灵山,偶然撞破了北商皇室以十城子民性命换巫国异鲨炼化之术的龌龊勾当,将那巫国炼术人捉了,带到卫榷面前对质,才促成了卫榷与他们的合作,里应外合下灭了北商。
虽然此世她先北商半子,可若直攻北商,她并无十足把握。
但若如前世一般打退便罢,便无异于放虎归山。前世的人间炼狱,她是万不想再见一次了。
如此便只剩第三条路——秘密前往前世段玊撞破北商皇族与巫族勾当的怀灵山,赌一赌那些人是否此时就已在那儿了。
若此时他们在,将人捉来与卫榷对质或能赢了此局。
而陪自己去怀灵山的人,非段玊莫属。
怀灵山位于大周、北商与巫国共同的交界处,自邬州西城门往外走十里便是。
桑澈记得前世时段玊同她说过,他儿时经常随父进山捕猎,以此获得一些冬日里的口粮,若有余下的,还可拿到集市上卖掉换了银钱买米面。
所以待段玊伤好一些,该能为她在山中引路。
乔不言见桑澈久不言语,戳在雪面上的手指已经冻得发紫,便做主将桑澈的手从雪中抽了出来,搀着她的胳膊想将她扶起来。
桑澈被乔不言的动作猛地唤回了神,她怔了一怔,在明白过乔不言的意图后借着他搀扶的力站了起来,才发觉腿已经全麻了。
“他身上不好看吧,”桑澈望着房门说,“你去打盆热水,一会儿我帮他擦擦。”
“属下去烧水,”乔不言应下,而后不放心的看着桑澈,“主子也快些回屋吧,小心冻坏了身子。”
“我想再待一会儿,”桑澈朝乔不言笑笑,“好久没见过邬州的雪了。”
好久也不该见过啊……乔不言疑惑的歪了下头,他总觉得,好像打从上淮京出来,主子的心思就重了。
但他终究没问什么,默默退下了。
院子里又只余桑澈一人,她跺跺脚想缓解腿上蚁爬般的痒意,结果周边的雪被她来回一带,竟像雾一般扬了半米高。
桑澈伸手接了两下,心思一动干脆弯下腰团起一个两拳大的雪球,回身举过头顶狠狠朝段玊所在屋子的木门掷了过去。
心中的郁气好像随着砸散的雪球散开了一些,桑澈复又弯下腰,闷头团了许多雪球出来,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一个个重重往门上砸。
郁气散了些,力气也耗光了。桑澈干脆坐到雪里,仰头看着半空中因为自己喘息而呼出来的白气。
她想起前世最肆意的时光,反而是在邬州伐异鲨那段时间。虽然邬州冬日长久,且寒冷异常,但那时她扳倒了皇后和六皇子一党,为母族报了仇,还与段玊心意相通,二人在沙场之上默契无边,虽异鲨难伐,每日却活的有奔头的很。
马蹄扬雪,挥剑杀敌,邬州这片土地上的茫茫雪景是她短暂一生中最不落俗的时日。
后来回了上淮京,她便开始病了,段玊为她四处寻医,在她第一次吐血后哭着求她,要与她成亲。
她原本不愿耽搁他,可他却不肯,她一日不点头,他就在她榻前跪上一日。
最后还是她狠心不过他,托着病体去了崇华宫,求元帝下了赐婚的旨。
若她知道日后如此……桑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段玊啊,那长跪的三日,与逼她弑父有何区别……
桑澈走到木门前,手搭在门上,那一门之隔内,是她的前世爱,今生恨。
原想将他一杀了之,可这凭空出现的系统却说他是大周的命脉,杀不得,还得让他爱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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