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耻辱
赏花宴的规模比想象中大。
楚明弦穿着一套有些素净的青色衣衫,并未佩戴太多首饰,只为了迎合赏花宴的名头,在发间簪了两朵新鲜的淡粉色山茶。
被接待的丫鬟领进宴会场地后,众人一时竟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温婉端庄的女子,毕竟从前的大齐长公主明艳飞扬,一身红衣,连簪花也是鎏金花瓣、宝石雕琢的花心。
花厅里坐着的人都有些好奇,交际也变得心不在焉,说话声骤然小了下去。但楚明弦看着面前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意思。
她听见角落有个细微的声音窃窃私语:“这是谁啊?和柳小姐穿一样的颜色。”
有人同她咬耳朵:“比柳小姐穿着还美,叫她看见定要生气了。”
林夫人不在,斜前方便有一位看着十分尊贵的中年美妇摇着团扇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如此出挑,怎的无人引荐?”
凝固的场面有了一个气口,渐渐活跃起来。
角落有个不确定的声音道:“瞧着……有些像朝晖郡主。”
明里暗里的目光立刻聚集得更多。
那中年美妇闻言,挑着眉毛上下打量了两趟:“招了季家大郎做驸马的朝晖郡主?听闻又要大婚了,我们可能讨上一杯喜酒?”
楚明弦知道,自己在选择苟活的时候便已将尊严远远丢开,可真正面对这样的场景,她还是感到一股难以承受的窒息。
她不知道这个中年美妇是谁,但周围的人都隐隐有些捧着的意思,料想是新帝心腹范围内的谁家夫人。
果然,这话音刚落,便有人接嘴道:“可不是,季家二郎跟着陛下出生入死,封侯拜将指日可待,朝晖郡主这次可算是嫁对人了!”
强烈的窒息感笼住了喉咙,她用力扬起下巴,仿佛这样便感受不到舌尖的颤动,还有那种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愤怒。曾经以为这一切她早就能够麻木,可现实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
是啊,能坐上皇位的人,怎么可能是仁善之辈?
楚明弦攥紧指尖,将高高在上的君王抬了出来,一字一句仿若凝冰:“还要感谢陛下厚爱,季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才能轮到我头上。”
她环视四周,将某些贵女们眼底的羡慕和嫉妒一一挑破,“今后若是季将军瞧中了哪位姊妹,我一定风风光光将她纳入府中。”
“你少在那里洋洋得意!”一个身着青色衣裙的少女猛地冲进花厅,面容和那位中年美妇有五六分相似,“季将军不过是尊了圣旨,而收下你这个嫁过他兄长的寡嫂,更是他毕生的耻辱!”
最底层的遮羞布被用力扯开,楚明弦忽然觉得不过尔尔。
她松开攥得生疼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短暂的凉意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定,语气跟着和缓下来,但嘲讽却更甚一筹:“怎么,你想嫁他,为他锦上添花?”
青裙少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中年美妇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低低斥了一声:“燕灵,过来坐下!”
柳燕灵狠狠瞪了楚明弦一眼,不情不愿走到中年美妇身边。
领头的人停了嘴,余下的人便也跟着没了胆子。
林夫人终于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几个端着托盘的小丫鬟。
“诸位,我来迟了。”林夫人扬了扬手,丫鬟们便端着托盘走向小几,“这是前些日子我们大人得的樱桃,窖在了冰井里,我方才去遣人取出来,不想怠慢了诸位贵客。”
甜白瓷的高脚盘里,一颗颗绯红的樱桃莹润透亮,众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注意力纷纷转移了过去。
有人语带艳羡道:“尚书大人真受陛下器重,这是前个樱桃苑才送进宫里的第一拨熟果罢?”
楚明弦早在林夫人进门寒暄之时,便被半搀半拽地入了席,她并没有继续攀谈,只静静地看着高脚盘里的樱桃。
“正是呢!”林夫人有意活跃气氛,“我这也是趁机显摆一番,让诸位尝尝鲜。”
一位穿着宝石蓝衣衫的夫人语带感慨:“樱桃苑的樱桃,我也有两年没有尝到了。”
众人皆应声附和,颇有些沧海桑田的感慨。
林夫人瞧着话题又要跑偏,便道:“今日重在赏花,将这些年轻姑娘拘在花厅算怎么回事?前院的少爷们都在吟诗作画,姑娘们也合该去花园里走走。”
柳夫人摇了摇团扇:“我们燕灵自小在北边长大,倒是不曾见过这般精细的园林,方才逛得入了迷,竟连赶来花厅也迟了。”
楚明弦已经脱离社交有些时日了,况且从前作为公主随心所欲惯了,她也并不曾经历过这样唇枪舌战的贵妇社交,此刻置身事外,听着倒别有些意趣。
附近突然传来一声娇滴滴的私语,带着浓浓的不满:“入了迷,谁信啊,怕是满园子地寻季将军,装腔作势套近乎呢!”
楚明弦强忍住回头的冲动,心头倒有些疑虑:季淮之一直在洛阳,还来了这次赏花宴?
趁着众人起身之际,她看了一眼周围的贵女,皆是目不斜视,根本猜不出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她无心掺和这些事,出了花厅后也没有同众人一起,而是绕了个弯,走向了另一条小径。
楚明弦还是公主的时候,便来过几次林府,虽然那时候这座府邸不姓林,但想来格局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
这么想着,她顺着小径往一处僻静荷花池行去。
纹叶跟在她的身后,见识过楚明弦对别人无差别的语言攻击之后,她便对之前的贸然进言感到万分后悔,此刻更加不敢多话。
走到一座假山附近时,楚明弦忽然顿住了脚步,好似想起了什么,对纹叶道:“我有些冷,你去将我的披风取来。”
纹叶愣了愣,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四周。
“不识路?”
纹叶连连摇头:“奴婢很快回来。”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楚明弦绕过假山,就见荷花池边站着一位中年妇人,正佝着脊背修剪枝丫。
楚明弦眼神从她身上划过,目不斜视路过她,走进了建在水上的凉亭。
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在空气中逸散,楚明弦却落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妹妹还好好活着!
同样是皇后所出的亲生姐妹,楚明弦嫁了太傅嫡长子,楚明歌却被送到了塞外和亲,成了突厥太子妃。
“突厥太子继汗位,临安公主封大妃。”
这两年多,她在被软禁的日子里日夜煎熬,不想一直需要呵护的妹妹到了塞外,竟然成长得如此快速,没有了大齐做靠山,依旧能够保全自身。
新帝忙于安内,并没有对付突厥的意思,外面的变故很难打探到,好在外祖父一直记挂,帮忙照看着自己手底下那些人,才叫这天大的好消息能顺利传入自己耳中。
楚明弦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弯了弯眼睛。
季淮之站在荷花池对岸,一眼就认出了亭子中的人,不同于上次见到的冰块模样,今天她的心情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初夏的风轻轻拂过露出尖尖角的荷叶,楚明弦靠在柱子上,缓缓闭上了眼。阳光照透了眼皮,鲜艳的红在眼前流淌,皮肤渐渐升起一股暖意,好像终于逃出了四四方方的狭窄囚笼。
今后……还能有机会见到明歌吗?
空气中突然掺了一股陌生的冷香,楚明弦立刻站直身子,睁开了眼。
季淮之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眉眼深邃,红唇微翘:“许久不见,这些日子郡主可还安好。”
楚明弦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岸边的花丛,修建枝丫的仆妇已经没了踪迹,她稍稍松了口气:“季将军怎么有空来这种宴会?”
季淮之道:“林夫人说你会来,我便来了。”
楚明弦的凤眸就挂在了他脸上,带着浓浓的审视。
“嫂嫂别误会,我只是来告知,禅房已经辟好了,嫂嫂安心。”季淮之仿佛能看出她的心思,径自道,“陛下正值用人之际,大婚之后我须领命出征,嫂嫂在将军府可自在些。”
楚明弦道:“季将军在贵女们心目中可是上上佳选,怎的在婚事上如此随意?”
“随意吗?”季淮之道,“我瞧着自己挺认真的,原想遵从前大齐的风俗,婚前男女不可相见,可还是想让嫂嫂安心嫁入将军府,便逃不开见这一面了。”
“你会信那些半真半假的民间传言?”
季淮之挑眉:“自然是信的,毕竟是我的大婚,我并不希望嫂嫂认为我是个随意的人。”
“很难不这样认为。”楚明弦转头去看池中的鱼群,兴致不高的样子,“你一直叫我嫂嫂,是想让我认清自己大齐耻辱的位置吗?”
季淮之拧了眉头:“嫂嫂怎么会这样以为?长嫂如母,我自是尊敬你的。”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柳家的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楚明弦没有否认,他便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嫂嫂不必在意他人言语,柳家是陛下旧部,同我关系并不和睦,这许多言语都是针对我的,嫂嫂是遭了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楚明弦道,“既然你说长嫂如母,我便教教你,柳家并不是针对,而是想同你联姻,你知道联姻是什么意思吗?”
季淮之点头:“我知道,嫂嫂同我的嫡兄,便是联姻。”
“不,你不知道。”楚明弦斩钉截铁,“虽然不能否认季汝之是个混蛋,但我是自愿嫁给他的。”
季淮之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楚明弦又添了一句:“而我和你,甚至算不上联姻,而是两个工具的合并。”
季淮之却笑了出来:“嫂嫂如此对我,是应当的。”
有鱼儿跃出水面,池子里传来“噗通”的清脆声响,季淮之的目光却紧紧盯着楚明弦的唇角。
从前的宁安长公主,像是席卷洛阳的一阵风,连发丝扬起的弧度都自由又耀眼。
而现在的楚明弦,冷成了一场漫不经心的雪,于高天之上俯视众人,沉重到微风只能将她散落的鬓发抬出一点小小的弧度。
在楚明弦渐渐变得凌厉的目光中,季淮之站到了她的近前,毫不费力地按住了她企图推人的右手。
她立刻便想后退,可季淮之好像只轻轻一带,她便被禁锢在了柱子与男人之间。
浓烈的冷香扑面而来,楚明弦屏住呼吸,用力将头撇向一侧。
“嫂嫂,你想什么呢?”季淮之伸出手,捏起她唇角的发丝。
口脂黏住的那缕鬓发被他拿开,原本的位置残留着淡淡的凹痕,他看着楚明弦清瘦的侧脸,还有嫣红嘴唇上慢慢消失的痕迹,眸色渐深。
“郡主和公主明明是一样的,嫂嫂怎么能放任发髻散乱?”季淮之将那缕发丝放在指尖,轻轻捻动。
淡淡的红痕从柔软的发丝上渗透出来,风继续吹,那缕发丝渐渐恢复了轻盈。
季淮之捉住碎发,认认真真将它别在了楚明弦耳侧。
怀中的人侧着脸,季淮之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楚明弦耳垂上的小眼,空空荡荡,不再坠着光洁的珍珠,也没有灿烂的金芒。
他张牙舞爪的内心忽然一片冰冷。
季淮之松开楚明弦,却见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连眼角的余光也没有分给自己半分,他轻嘲道:“在嫂嫂眼里,我大抵和嫡兄一样,也是个混蛋吧?”
楚明弦终于恢复了呼吸,胸口剧烈起伏。
季淮之见状,往后退了两步:“不,兴许我比嫡兄还要更加混蛋。”
楚明弦始终没有说话,那缕别好的发丝再一次滑下,轻轻巧巧飘在耳际。季淮之眼神一暗,忽然觉得指腹残余的红色口脂烫得灼人,匆匆道:“大婚之前,果真不应见面。”
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楚明弦站在原地看着池水发愣,纹叶终于抱着披风匆匆忙忙跑到亭子里:“郡主殿下,风吹个不停,您快将披风披上吧!”
楚明弦神色淡然,任由她系上披风:“这宴会无甚意思,回府吧。”
纹叶想到刚才假山里同郡主相拥的男子,呆呆地抖了两下披风:“诺。”
不远处那座假山上,季淮之看着楚明弦渐渐远去的身影,脑中闪过的却是方才她空洞的眼神。
他愣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件小玩意儿。
是一只莹润光洁的珍珠耳坠,小小巧巧,圆圆的珍珠下坠了一片黄金打造的柳叶,明亮夺目。
穿着粉裙毫无章法起舞的少女,一身白衫红透了耳根的玉面公子,于桃花雨下初见。
季淮之记得少女闪闪发光的眼眸,里面没有自己的半点痕迹,可坠在层层花瓣中,被少女永远遗忘的珍珠耳坠,却被他永久珍藏,期盼于一日亲手交还她的耳侧。
物换星移,他方才看在眼里,才突然意识到,少女耳侧再也没有了珍珠。
远处渐渐行来一群贵女,季淮之敛眉收起耳坠,翻身跳下假山。
她的耳垂上依旧残存着那个小小的孔,将军府那么大,与她从前的公主府也不相上下,何况是人又多又杂的季家?
你会有愿意戴上耳坠那一天的,对吧嫂嫂?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