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不才，过目不忘

　　第三章

　　四月十六，停学半个月的裴家族学复课。

　　裴玉宁向来是卯正时分准点踏出澹青苑。先后到老太太的寿安堂和二太太的和合居请过安，才抬脚往西侧门走去。

　　待远远望见西侧门前停的马车时，玉宁身上竟已浸出一层薄汗。

　　大到能让家里的司机师傅和保洁阿姨谈异地恋的豪宅咱也住上了，就差个八百平米的床。什么时候把七彩头发和琉璃眼也给安排上？

　　裴玉宁收回飞到外太空的脑洞，用帕子按按额头的汗珠，步子又加快两分。

　　要不是教养嬷嬷的淫威在上，玉宁都想跑两步。

　　谁让送他们去族学的马车比前世的公交都绝，卯正三刻准时发车。

　　在后面追着跑着喊“等等我”都没用。

　　别问玉宁是怎么知道的，她不想回忆。

　　紧赶慢赶，就差把前世竞走运动员的劲头学起来，才总算是稳稳当当地站到马车前。

　　两辈子了，我怎么还是个苦逼的赶公交人?

　　“小的见过七姑娘。”负责送他们去族学的车夫恭敬行礼。

　　玉宁很是记仇地瞪这位‘秉公执法’的大黑脸一眼，仿佛在说‘我记住你了’。

　　车夫摸摸鼻子默默退到一边。

　　玉宁瞧见估摸着离出发还有一会儿，接过商枝递来的水喝两口，又任由她拿帕子给自己擦擦汗才踏着杌子预备上车。

　　***

　　“五姐姐，求你别背了。”八姑娘裴玉蓁语气里带着烦躁和无奈。

　　定是功课没做完又怕自己院里的嬷嬷知晓后禀告给四太太，故而一大早到马车里找补来了。

　　果真，一阵揉纸团纸的动静伴着犹带稚气的声音传来。

　　“那是‘夏曰校，殷曰序，周曰痒’，你左一句‘校曰序’，右一句‘殷曰教’的，都把我带偏了。你看看，我这‘夏校序’都出来了，默得乱七八糟，全废了。”

　　五姑娘裴玉宛娇哼一声，“怪我？”

　　“这段是夫子前两天布下的居学作业，今个儿都复学了你还在这儿赶工呢，早干嘛去。”

　　“你也知道这是前两天的功课？我记得夫子是让背会后默两遍的。某些人背都背不下来，天晓得是怎么默得？”

　　“你...你...你管我。”和人吵架永远只有气势没有套路的五姑娘今个儿发挥一如往常，见坑就跳。

　　“那你也别管我，咱俩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玉蓁说完，又带一句：“五姐姐，五十步笑百步你知是甚意思吧？《孟子·梁惠王》一篇我们刚学的，你可千万别记成六十步、七十步八十步的。”

　　玉宛闻言气呼呼地把书一摔，“谁愿管你？我们才不一样呢。我原是背会了的，现只是...只是...”

　　“温读而自新？”坐在一旁的六姑娘裴玉筱腮帮子鼓鼓的。

　　她嘴里正嚼着东西，下意识地含含糊糊接了一句。

　　“对！但也不对，是温故而知新，我记得可清楚了。出自《论语》，夫子讲过的，我就是温故而知新。”

　　如今也不过八岁的小姑娘很是骄傲。

　　听到这儿，正准备掀车帘的裴玉宁忍不住嘴角上扬——

　　厉害了呀，我的五姐姐。

　　她不禁停下动作，又静静地听一会儿——

　　“知新知新，相当知新。都新成一篇谁也不认识的文章了，你的大作吗？”

　　嗯，八妹妹是有点子阴阳怪气的天赋在身上的。

　　“你...你！”五姐姐哼了一声，发动终极大招：“我不跟你好了。”

　　“切，谁稀罕。我也不跟你好了。”

　　八妹妹见招拆招，用魔法打败魔法。

　　“哼！”

　　“呵！”

　　可以想象，定是和以往一样，同时甩头，各朝一边，谁也不理谁。

　　“...不好就不好...但...别摔书，别甩墨嘛。牛乳糕都差点弄脏，小厨房难得做一次的...”

　　不愧是西府寿宴当天大乱斗时仍一心一意抢救糕点的六姐姐，夹在这两尊小火山中间仍要为牛乳糕发声。

　　真是久违了，这般鲜活生动的早晨。

　　***

　　裴玉宁掀开帘子一露面，车厢里原本凝涩的气氛戛然而止。

　　三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笑出声来。

　　“又来……”玉宁很是无奈，“今个儿的赌注是什么？”

　　“是牛乳糕，五姐姐，快拿来，我赢了。我就说皎皎今日定能赶上马车。”

　　玉筱兴高采烈地接过玉宛的五块牛乳糕，迫不及待地捡一块放进嘴里。

　　自从那回玉宁错过马车，打赌她能不能按时上车就成了这三人的保留曲目。

　　日日都要上演。

　　然而玉宁再也没有错过过，最多就是气喘吁吁地压点到，在迟到的边缘疯狂试探。

　　“我的身价真是一跌再跌，早前还能值块玉佩呢，现今竟就值几块糕点。”

　　玉宁摇头感概。

　　看到一边仍在奋笔疾书的玉蓁，问道：“蓁蓁的呢？难不成你今个儿转性了？”

　　毕竟打赌的玩法就是这位想出来的，虽然排行最小，但鬼主意最多。

　　“我的牛乳糕早就到她肚子里了。”

　　玉蓁瞟一眼玉筱明显突出的小肚子，“六姐姐，你少吃点吧。”

　　“可是祖母院里小厨房的牛乳糕真的很好吃，比大厨房做得好吃多了。”说着，玉筱又盯上了玉宁：“皎皎，你的牛乳糕吃完了吗？”

　　这牛乳糕是老太太吩咐寿安堂小厨房做得，赏给今个儿去请安的孙子孙女，每人五块。

　　玉宁的还没吃，在商枝那里收着。她正要去拿，就听见五姐姐拦道：“别给她。”

　　“她自己的五块、我的五块都被她一气儿塞完。五姐姐这几块眼看也快没了，她吃得够多了。”八妹妹玉蓁也出声阻拦。

　　“你没吃朝食吗？”玉宁震惊。

　　家里的点心一向做得精巧，一块牛乳糕是不大，但一连吃十几块还是有分量的。

　　“吃了的。但我饿，饿好些日子了。越看书越饿，越写字越饿。”

　　学习这类脑力活动是会有消耗的，但也不至于这么离谱啊。

　　“是不是有人克扣你的饭食？”玉蓁立刻拧眉问道。

　　三房四房是庶出。

　　现今四老爷外任仓州，四太太为着西府老太爷的六十大寿多留了些日子，但前几天也已出发，估摸着已到仓州。

　　三老爷和三太太因着修整宗祠和巡查祖产未和众人一起返京，估摸着还要在秦南再待上三两个月。

　　别是大厨房见眼下三房、四房的老爷太太都不在家，就想从三房四房的孩子身上刮油水吧？

　　裴玉筱是三房的嫡次女。

　　她嫡亲姐姐三姑娘裴玉筠眼下在学管家，还在帮未归的父母规整院子，腾不出手来关照妹妹。

　　嫡亲的哥哥五少爷裴之霁则在书院，一旬归家一次。

　　难不成厨房看玉筱的哥哥姐姐在忙，她性子又憨，这才拿她下手试试？

　　裴玉蓁想到三房的庶子八少爷裴之霖现下正在她们前面的那辆马车中，当下就想去问问他有没有被克扣饭食。

　　毕竟，作为四房的嫡女，她现下也是爹娘不在、亲哥上书院，还和庶姐不亲的小可怜。

　　别哪日饭都吃不饱。

　　“那倒没有。但我这段时日尤为饿，一饿就想一直吃。”玉筱自己也很疑惑。

　　玉宁闻言把她拉起来认真看看，“六姐姐你长高了。”

　　破案了，是生长发育期在作怪。

　　裴家是把‘勤俭’写在家规里的，而且老祖宗是农学生出身 ，特别看不得浪费粮食。

　　故而餐食的分量是有定例的 ，一般不会轻易改变。

　　还特别讲究调气养生，崇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餐食随节气而定，吃得就是一个鲜，爱好食材本味，重油重荤的菜反倒少见。

　　这对于七八岁，处在生长发育期，口腹之欲激增的小孩子来说确实不解馋，容易饿。

　　更别说玉筱还肉嘟嘟的 ，本来饭量就比她们大。

　　“是哎，衣裳好像都变短些。”

　　玉筱拉拉袖子，开心地说：“那等到加餐时我要多吃些点心，长高高，你们的吃不完都给我。”

　　裴家讲究少食多餐，在三顿正餐外还有早晌、下晌各一顿加餐，多为点心、水果 。

　　玉宁是知道的，玉筱尤爱点心，特别是甜点。

　　但她看看玉筱的小肚子，捏捏她的小肉胳膊 ，心想这样吃下去还了得？

　　“光靠加餐可不是事儿，还是要多吃正经饭。你既然现下吃得多，就让领饭的丫鬟和厨房说多添点，尤其是要多吃肉和菜。”

　　“这...这不是坏规矩嘛 。”玉筱小声说 ，显见得是被上次的罚跪吓到。

　　“又不是什么大事，祖母是罚了我们 ，但又不会让我们连饭都吃不饱。”玉宛随口道。

　　“五姐姐说得在理 。”玉宁宽慰道：“现下几个姐姐不是在学管家嘛，这段时间管着大厨房的正好是大姐姐。她一向最是周到。你让厨房多添两次量，大姐姐必然会知道，定会想法子调一调餐食的。”

　　大姑娘裴玉宜是二房唯一的嫡女，是玉宁和玉宛的嫡姐。

　　作为这一辈的嫡长女，极有长姐风范，在一众妹妹眼中无所不能。

　　提起大姐姐，大家都放下心来，觉得餐食再不是个问题。

　　“午食我分给你些，这几块牛乳糕我就先吃了。”

　　玉宁问商枝要来牛乳糕，仔细品尝一番，倒没觉得和大厨房的有何区别。

　　吃完直接躺在玉筱的小肉腿上，叹道：“舒服 ，赶那几步路，把我累得不行。”

　　“活该，谁让你非要选澹青苑的。”

　　年初从秦南回到燕京，她们四个都住到永嘉园 ，自己选了院子。

　　玉宛对于玉宁没选她旁边的院子耿耿于怀，毕竟她们可是亲姐妹。

　　虽说不一个娘，但一个爹呀。

　　“澹青苑大啊。”

　　玉宁对大房子有执念，因为她上辈子到死都没有自己的房子。

　　为了攒钱，一直窝在不大的出租屋里。

　　“那么偏，能不大吗？”

　　玉宛不满地嘟囔：“住得偏你还不早些起，天天比我起得还晚，少睡一刻钟又能如何？”

　　“能...能死？”

　　“呸呸呸，晦气不晦气，你怎么都没个忌讳？”

　　玉宁心想——我上辈子可是连续熬夜后猝死的，可不是睡少了吗？

　　“七姐姐，要不你搬来我的如意阁住。虽说不比你的澹青苑，但也挺大的。”玉蓁收笔，似是补完了功课。

　　“搬你那儿？那感情好呀，咱俩玩一处去了 ，到时日日在这马车上赶功课的人就得变成两个了。”

　　玉蓁闻言轻哼一声，嘀咕道：“没剩多少，我这不补完了嘛。”

　　“真补完了？”玉宛可不信。

　　四叔母出发有几日了，没人管她还不得玩疯，怎么可能只欠这么点功课。

　　“不对呀蓁蓁，你这‘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后面怎么直接跳到‘孟子为卿于齐’。中间还有好几段呢，你放哪儿去了？搞丢了？”

　　玉筱帮玉蓁整理默完的文稿，发现《孟子·公孙丑》这篇明显少了好几张。

　　又一细看，其他篇章也有不对。

　　“哎呀，就这样吧 。”玉蓁伸手把文稿抢过来。

　　嘟囔道：“夫子不会细看的。他要是发现我就说都已交上去，是他自己搞丢的。”

　　她说得轻巧，听得三人却心惊胆颤。

　　“你疯了？”

　　“不行！”

　　“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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