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

作者:慕时涵(千叶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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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楚篇(上)


      翌日,息朝一行出安城南下。晋襄谴二十名侍卫护送,为首者,是以十六少龄封拜将军的墨武。墨武虽则年少,行事却天生沉稳持重,兼之心胸磊落、身手非凡,息朝私下不止一次与玄月感叹道:此子大将风范浑然天成,不出五年,必将名震天下。
      自安城南往楚国的路程并非遥远,然途中为避公子康耳目,一路绕绕停停,多行偏僻之地,耗时良久。因此至晋国边境帝丘时,已去半月有余。息朝下车时,但觉暖风熏熏,漫山葱绿,方知中原已是深春时节。
      当日时晚,墨武诚邀息朝再留一夜,宿帝丘行馆。晚膳后,霞云未褪,半天红潮。息朝领着骊虞登上帝丘山岭高处。黄昏下晚风柔暖,山河如画。息朝迎风而立,眼观丘陵跌宕起伏,绵延如浪,只觉离开塞北南下以来,心境从未有此番地畅意开阔,遂指着南方耸立如林的高山,对骊虞笑说:“那便是楚丘,楚国北境重镇。明日一早我们过了帝丘,就到达楚国了。”
      骊虞皱着眉,沉默地看着脚下山峦峥嵘,面孔紧绷,不出一声。
      息朝发觉到她情绪异样,拉拉她的手,轻声道:“怎么了?”
      “草原才没有这么多的山,”骊虞咬着唇,明瞳随着渐暗的天光略透幽色,慢慢开口道,“先生,我不喜欢楚国。”
      息朝肃容道:“公主,人活一辈子,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喜欢或不喜欢,若一径意气用事,必酿苦果。”
      他的声音深沉清冷,未有惯常的和煦柔软。山顶风大,纵有身旁参天古树遮风,骊虞还是瑟瑟颤了颤,委屈地撅起嘴唇:“我只是不想离开先生。”
      童稚认真的话语入耳,息朝这才意识到自己严苛过甚,心中微悔,蹲下身,手指轻抚骊虞脸颊,柔声道:“公主放心,息朝日后会来楚国看你的。”
      骊虞却借机伸臂抱住他,粲然笑问:“我让姑姑留你在楚国做我老师,好不好?”
      “不好!”息朝拒绝果断,说完才发现小女孩脸色又阴沉下来,不禁叹口气,“我祖上有训,息氏子嗣所教之人,只能为夏国王室中人。你的学业我可以教授,却不能以老师相称。”
      “那你会在楚国陪我一段日子吗?”骊虞愈发搂紧他的脖颈,可怜兮兮地道,“我怕我一个人不习惯那里。”
      息朝静默一刻,揉揉她的发,笑道:“好。”
      骊虞欢呼一声扑入他的怀中,又撒娇道:“上山走得那么累,下山我走不动啦。”
      “我背你。”息朝叹气,将九岁的女娃背在身后,缓步下山。
      未走几步,骊虞伸出小手拍拍他的肩,指着西边日暮余晖下延展天际的茂密林海,叫道:“先生,那是什么?你看,就是那片森林,里面有玉带闪闪发光,你看见了吗?多好看啊。”
      息朝止步回望,黯然一笑,解释道:“公主,那是夏国的麓林,为夏晋边界。林中闪光的不是玉带,那是楚国龙脉,洛水。”
      “洛水?”骊虞喃喃,仍被黄昏下的美景震撼着。
      息朝亦望着远处山林,故国在望,无以归计。掉头往回走时,胸间怅怅,隐约听闻耳旁飘过一声叹息,愁郁无限,凭空而至,竟轻易穿透他的思绪,触摸到他的心底。
      息朝暗惊,望了眼道侧树丛。繁密绿叶正随风摇曳,有暗影从中一掠而过。深绛色的衣袂飘逝如烟,息朝怔了一怔,脑中念光闪过,唇角微扬,眸中略生一抹笑意。

      自楚丘入邯郸,仅半日路程。息朝与玄月顾及骊虞连日奔波的疲惫,途中不曾急赶,缓车慢行,到达邯郸之时,日近薄暮。
      时逢楚武公十六年,邯郸气象正值恢弘鼎盛。
      楚武少年为王,行事不负其名,自登位以来,戎马治国,四地征战,杀伐果决。十六年间,楚境日益延展,楚国日益强盛,楚军之骁悍善战,天下无人不晓。一入楚地,奔放洒脱、尚武任侠的民风扑面而来。有别于安城的沉稳雄浑,邯郸名冠中原,菁华雍容,捭阖凌云,由煌煌宫阙至狭吝巷陌,无处不透睥睨于世的骄傲豪迈。
      在安城时,适逢宵禁,骊虞不曾见到过夜市的热闹繁华。此番一入邯郸,恰遇华灯初升的璀璨耀目,一路香车飞幔、雕鞍骏驰,长河岸畔更有楼阁林立、华衣如云,只把骊虞看得眼睛发直。
      “好一番盛世美景。”久别中原,乍见如此的辉煌景象,息朝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骊虞转过头来,指着洛水旁的高楼,秀眸晶亮:“先生,我想住那里。”
      息朝还未言语,玄月已在车外道:“此处来往人杂,眼线也多,安全起见,我们还是住去偏僻一点的客馆较好。”
      骊虞不理玄月,期盼地望着息朝:“这不就是邯郸了吗?姑姑就在这里,为什么还怕有人伤害我?”
      息朝笑笑,无法解释透彻,只是道:“玄月顾虑有理,未见你姑姑之前,我们还是小心为上。”遂指点玄月驾车过长街,直往城西而去。

      城西幽僻处,山林森森,一座轩昂府邸隐居其间。若非息朝指路,玄月断不会从阴翳深浓的树林外看出一丝端倪。
      驭马停车时,玄月不由问:“这座府邸先生曾来过?”
      息朝摇摇头,将手中一张地图收纳入怀,淡淡道:“我少年时听人提到这里多次,不过亲自到来,还是首回。”
      下车步上台阶,府前空无一人。玄月待要身手敲门,息朝却一笑制止:“不必。”
      玄月狐疑收手,耳边但闻一声如落叶飘地的细微声响,未过须臾,府门后忽传来匆匆脚步声。他目光一闪,恍悟过来,也不禁低声一笑。
      “咿呀”声中府门半开,有灰袍老者手执一盏描绘有素兰的黄纱风灯走了出来,夜色下双目毫无浑浊老态,眸光清湛,上下打量息朝:“阁下是?”
      “贵上故友,”息朝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令,递给老者,“因前来楚国无所歇处,厚颜叨扰,借宿几日。”
      老者不语,于灯光下仔细审视玉令,神色愈见恭谨。
      “原来是国中贵客到访,”老者弯腰递还玉令,“请随奴进来。”
      息朝三人随老者至堂上,老者边命人送上晚膳,边道:“三位稍歇,恰今日主公在此会客,奴这就去通传一声,故人来访。”
      “枫君在此?”息朝难得地喜色外露,“十余年未见了,他既能不远万里至楚国,想必幼时的病已痊愈了?”
      家老颚下白须明显地颤了颤,看了息朝一眼,神色怪异,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劳公子牵挂,主公如今身体无恙。”言罢,转身疾步离去。
      玄月望着家老身影远去,转过头对息朝道:“先生……”
      息朝知晓他的疑虑,摇摇头止住他欲说的话,目望窗外夜色,默然有思。
      未几那家老去而复返,招呼着身后仆役摆上晚膳,对息朝道:“主公让奴代为致歉,他正与人商量紧要之事,无法抽身,稍后更要连夜回国,今夜不方便招待公子。请公子日后回国务必至枫府一聚,好让他补偿今日的招待不周。”
      “贵上有礼,我是不速之客,未谈招待不周。”息朝一笑,心中困惑更添多重,却也未再多言。

      晚膳后,家老安排三人住入东隅院落,留下几名侍女供为使唤。家老走后,骊虞不堪疲倦,在侍女的侍奉下沐浴换衣,早早上榻睡了。玄月照例四处探察一圈,回到息朝所居阁楼,关闭门扇,忍了一晚的疑惑终于憋不住,张口便道:“先生不觉得此处的人处处透着诡异?”
      “诡异倒不至于,”息朝负手站在窗旁,望着朦胧的夜空,叹了口气,“只是枫君知我到来却不来见,确有些怪异。”
      玄月追问:“这家主公究竟是什么人?先生认识他?”
      “何止认识,枫、息二族累世交往,情谊非比寻常,”息朝思绪沉浸往事中,话语渐沉,“枫君出世时即缠恶症,自幼身体孱弱,他父亲请我父亲为他诊治,所以枫君幼年时大半时间是住在息府。他开口学说话,学走路,学写字,都是我教的。”
      玄月更是奇怪:“既是这般的情谊,今晚他为何不见先生?”
      “或许是我方才说错话了,”息朝自嘲一笑,目光沉落,望着隔墙不远处灯火盎然的书阁,“此枫君,非彼枫君。我早该想到,以枫君的身体而言,是难以支撑枫氏一族的。”
      “什么?”玄月越听越糊涂。
      息朝却不再解释,自窗旁转身,缓步踱至案边坐下:“不过你也不必担忧过甚,此处对我们而言,并无任何危险。方才我本想枫君在此,多少能为我求见楚王代为引荐楚国大臣,如今看来……也罢了。明日一早,你随我去拜访楚大夫简吾。”
      玄月道:“简吾是何人?”
      “楚王宠臣,也是楚国第一权臣。”息朝轻叹,想到传言中简吾的为人,忍不住按了按额角,有些头疼。

      果不出息朝所料,翌日携名刺求见简吾府外,空等半日无有回应,至午后方才被简府仆役引入偏堂小阁。暖茶无一杯,亦无人招待,玄月问起门外侍从,侍从斜睨一眼息朝,话语傲慢地讽道:“天下仰慕我家主公的贤才千千万,每日登门拜访者不下数百。我家主公何等人物,纵是门下清客,也必是五国之内闻名的人物。这位公子想必是名不见经传,所以才被引来偏堂小阁。虽说我家主公对待世人一视同仁,他是不会遣人来轰走你的,只是没有真才实学、亦非众望所归的话,还是识趣些,待会用了晚膳,早早离开,免得惹出笑谈!”
      “你!”玄月震怒。想到息朝在匈奴是何等威望与盛名,一入中原,竟被人当作滥竽充数的末学之士,如何不气?一张本是秀气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腰间长刀振动,只待吟啸出鞘。
      息朝知他杀性已起,忙喝道:“玄月,不可无礼!”搁下杯盏,拉开玄月,对那侍从揖手道:“息某今日烦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侍从犹不知方才命悬一线的侥幸,对息朝恭谦之词理也不理,瞪一眼玄月,掉头即走。
      “混帐!”玄月盯着他的背影,恨恨咒骂道。
      “走吧。”息朝却一笑置之,转身步下台阶。
      二人出了简府,至大街上未行多远,息朝忽顿住脚步,回头望了望长街角落,一抹绯红色的衣影于日暮暖晖下惊鸿一闪。
      “那人跟踪我们有段时日了。”玄月悄声道。
      “我知道。”息朝淡淡收回视线。

      当晚风云突变,骤雨急至。
      骊虞这日独在枫府,眼巴巴等到息朝二人回来,不免一阵哭闹。息朝好不容易哄睡骊虞,听她呼吸绵长轻稳了,这才小心地将被她攥在手心的衣袂抽离,去了外室。
      外室窗扇未关,风雨扑簌,打得纱幔半湿。息朝关上窗,坐于案后斟酌次日求谒简吾的书函,正待提笔落字时,室外廊上忽扑通一响,似有人滑倒的动静。
      “谁?”息朝忙起身出门。
      住在隔壁的玄月也警觉闪出,见到长廊上隐隐约约似卧倒着一个男子,忙拉住息朝道:“先生,小心有诈。”按住息朝站在原地,他蹑步至那人身旁,以刀鞘抵住男子的肩膀,将他转过身来。
      室内烛光渗透窗纱而出,落在男子身上。息朝触目所望,只见男子一袭黑衣,胸口一处寸长伤痕,鲜血恣流,狰狞入目。许是玄月方才的动作触痛了男子的伤口,男子轻轻呻吟一声,手指颤抖着抚住胸口。殷红血液自他指缝间流淌不止,落在廊间青砖地面,雨水也冲刷不尽。
      玄月正待察看男子的伤势,一旁息朝却猛地向前几步,俯身将男子抱住。
      “先生?”玄月一惊,想要说什么,但望到息朝青白的面色,不得不紧紧抿住唇。
      “痛……”男子又低低呻吟了一声。昏暗的光线间,息朝只见那张俊朗的面庞奄奄一息至了无生气,心绪翻腾,竭力平静下来,低声吩咐玄月:“去找枫府家老,我需要包裹伤口的纱布,止血的药材。”
      “喏。”玄月盯了男子一眼,转身离开。
      “你怎么样?”息朝握住男子按住胸口的手,轻声问道。
      声音入耳,男子身体一震,嗓中重咳一声,一口污血吐出,似这才缓出一口气。唇边勾起一丝不羁的笑,眼眸微微睁开,肤色苍白怵人,目光却仍如朗月明亮。
      “息朝……”他微笑,望着息朝的面容,目不稍瞬,“你还认识我?”
      息朝面色清寒,冷冷道:“一别十二年,看来你还没改掉闯祸不断的习性。”
      男子毫不理会他言词的冷淡,长松一口气,对着息朝轻轻一笑。这笑容一如骄阳横空的明灿,息朝不禁想起:当年塞外飞沙滚石,身后追兵如狼似虎,自己躲在羊群中无处可去时,却是他找到了自己,带着自己逃入深山丛林,从此避开了那群追兵。
      那日他找到自己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正是这样的笑容。
      “司命?”息朝紧了紧握在掌心的手,低声唤道。
      司命却不再听得分清,眼前阵阵昏眩。胸口的伤似要流尽周身的血液,他气力已竭,慢慢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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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熹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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