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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曲
离开校园时,冷月孤悬,夜深人静灯火稀。校车已经走了很久,沈西洲只能在公交站等末班车回家。
宋纾居住的地方距离学校不远,步行几段路就到了,只是她放心不下沈西洲,留下来陪学生一起等车。
沈西洲话不多,高挑个子隐于灯光之下,眉眼温润,白玉似的干净。美色惑人,宋纾无事可做,多看了她几眼。
约莫是她投掷的目光过分频繁,令人无法忽视,沈西洲突然偏脸,定定地注视她。
偷看被抓个正着,宋纾慌忙躲避她的视线,视线飘忽着不知道落在哪。
沈西洲牵起唇角,没有说什么。随即,车灯照射过来,地面影子摇晃,她往旁边移动两步,轻声提醒:“老师,车来了。”
尴尬暂时化解,宋纾望着驶向她们的公交车,倏然想起一茬:“我的联系方式你有吗?到家发消息给我。”
虽然她晚自习把电话号码写在黑板上,但是沈西洲不一定记下带回家了。
沈西洲点头:“有,书包里。”
公交车缓慢靠站,准备上车之前,她慢了身形:“老师,晚安。”
宋纾抽动冻僵的鼻子,说话时呵出一团白气:“晚安。”
咔哒,十五分钟之后,再三确定反锁了房门,宋纾换鞋走入客厅。
她现在租住的公寓是一个师姐名下闲置的房产,精装修的一居室。由于她们关系要好,这间房子的租金远低于市场价格,完全在她的消费能力范围之内,小区治安也适合她这样的独居女性。
下班令人身心愉悦,宋纾卸干净妆,简单地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穿得毛茸茸地坐在沙发上给远在家乡的母亲发消息。
【囡囡】我下班了,妈妈晚安
她刚按下发送键,一条短信发进来,发件人是陌生的本地号码,“老师,我是沈西洲。我已经到家了,您呢”。
宋纾言简意赅,“我也是,晚安”。
退出短信界面,她思量片刻,给沈西洲备注“课代表”。随后,宋纾放下手机,拿起茶几上充满电的热水袋抱在怀里。
她用遥控器打开液晶电视,翻找好一会儿,最终选择电影《自梳》。
兴许是时代特色,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涌现了一批聚焦边缘人群的影片。然而不少创作者的视角总是充斥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冷漠感,当讲述社会底层女性的故事时,更是笼罩了一层宿命般的悲剧色彩。
尽管不是第一次观看这部电影,宋纾依旧因两位主角的感情纠葛而揪心。渐渐地,她泪眼模糊,恍惚中进入梦乡。
啪——
入夜,温度冰冷的热水袋摔到地板上。宋纾陡然睁眼,将身上的被子用力推开。她狼狈地坐起来,捂住被心脏不断撞击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个人到外地工作,怕不怕?”
“不怕。”
逃离故乡生活已有数日,言犹在耳。
许久,宋纾怕冷似的屈起腿。她双臂抱膝,脑袋埋入臂弯里。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小幅度抖动,宋纾从喉咙里发出几道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如拨残琴。
这一夜注定睡不踏实,早晨闹钟响起,宋纾撑开颓累的眼皮,爬起来洗漱化妆。
早餐是自制三明治和蔬菜水果沙拉,她吃完出门时,天还没亮,街边早餐铺陆续开门营业,早起出工或上学的客人们端起汤粉,舀起热粥,咕噜几下入肚,暖和身体抗衡凛冽的寒风。
宋纾手揣热水袋,路过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忽然,她朝前方望去,不远处,沈西洲刚从一家早餐店里走出来。学生孑然一身,颀秀如响杨。
同样看到了老师,沈西洲特意放慢脚步,逐渐与赶上来的宋纾并肩。
她笑容温暖:“老师,早安。”
宋纾与她闲聊:“早,吃了什么?”
“牛腩汤河粉。”沈西洲绕到外侧,把她护在道路里边,“您吃过早餐吗?”
“吃过了。”宋纾把手中的东西还给她,“热水袋还你,谢谢。”
“不客气。”沈西洲把热水袋放进外套口袋,视线往她眼底转了两圈。
宋纾化了淡妆,借以遮掩眼底的乌青,选择的口红也衬气色,显年轻、漂亮。尽管如此,沈西洲依旧精准地捕捉到她偶尔流露的疲惫。
想必昨夜宋纾睡得并不安稳。深知彼此的关系并没有亲近到可以过问睡眠状况,沈西洲只是问:“老师,您的办公室在哪?”
高大的桐中教学楼映入眼帘,宋纾望过去,忖了忖位置:“四楼右拐,最接近楼梯口那间。”
几位新入职教高一的老师被分配到同一间办公室,她的私人物品存放在一间空教室里,明天之前必须搬走。东西又多又重,想到这,宋纾无奈地耸动眉心。
沈西洲抓住她一闪而过的微表情,主动问道:“您需要搬东西吗?我可以帮忙。”
无法拒绝这个提议带来的心动,宋纾说:“确实需要有人帮忙,你下午放学有时间吗?去 A 栋二楼的空教室等我。”
沈西洲应下:“有时间。”正好行至学校门口,她刷校卡,宋纾进行人脸识别,她们一起走入冷清的校园。
不说话挺不自在的,宋纾继续和沈西洲闲聊:“你不喜欢吃橘子吗?”
沈西洲一怔:“很喜欢。”
“是吗?”宋纾似笑非笑,“我看那个橘子昨晚还留在你的课桌上。”
观察学生是班主任的必修课,她对沈西洲的关注度比对其他人多了些,自然就看见那个孤零零的橘子,整个晚自习基本没有挪动过位置。
“今天吃。”沈西洲没有延续这个话题,用商量的口吻和她说起另一件事,“老师,今天早读预习完课文,我能不能让大家自由背诵高考必背篇目?下周一语文早读进行默写,我收起来改。”
高中不比小学、初中,基础知识更需要学生主动学习。
这位课代表有想法,肯负责,宋纾欣慰地点头:“当然可以,我本来也有这个想法。你不要一个人改,太多了,今天上课提醒我每组安排一个组长,你改组长的默写。”
沈西洲问:“那我的默写呢?”
宋纾不假思索地说:“交给我改。”
下一瞬,沈西洲高举右臂,身体线条陡然拉直,似云竹挺拔。
宋纾茫然地仰头,颀长身影盛满眼眸。沈西洲顺利取下放在门框上的钥匙,她打开门,声调流转:“我们平时把钥匙藏在这里,每个人都能自己开门。”
不过是很普通的几句话,她却语气轻快,似乎在分享什么趣事。
年轻的面孔散发青春活力,充满蓬勃朝气。宋纾被她的情绪感染,不由自主地舒展眉眼。注意到她眼底的愉悦,沈西洲放轻呼吸,目光柔和,如观不可亵玩的美人花,生怕惊扰了她。
放学时分,A 栋二楼空教室。
收纳箱放在地板上,大大小小加起来十多个,装的大部分是书籍。沈西洲走进教室,问站在里面等她的宋纾:“老师,只有这些吗?”
她担心待会儿热得浑身是汗,脱掉校服外套,只穿了件休闲的薄款卫衣,看起来身量匀称,却并不强壮。
宋纾审视她一遍,面露迟疑:“只有这些,搬得动吗?”
她走到一个大箱子旁边,弯腰抬起右边:“你抬左边。”
沈西洲径直走过来,她略一施力,直接将整个箱子抬起来:“老师,您的座位在哪?我搬过去放着先。”
手中重量顿空,宋纾懵了懵:“进门左边第二张桌子。”
沈西洲步下生风,转瞬不见人影。办公室里还有两位老师正在备课,瞧见她搬东西进来,和善地问:“你哪班的?”
“高一(7)班的,老师好。”沈西洲一面打招呼,一面放下箱子,一刻不耽误地小跑下楼,只用几趟来回,便将所有东西搬上办公室。
“宋纾,你学生挺好的。”同事离开办公室之前,笑着和宋纾说,“她一个人跑上跑下,都没怎么休息过。”
确实是很好,宋纾站在饮水机旁边打水,想起这些话,心情明媚。
她走到办公桌旁,把瓷杯递给正在擦汗和拍灰的沈西洲:“喝水。”
杯中是温水,沈西洲道过谢,小口地噙。她生得文净,即使额角流汗,衣上沾了少许灰尘,姿态也不显狼狈。宋纾捧了同款瓷杯,倚着办公桌站。
她纤眉双弯:“想不到你的力气这么大,不累吗?”
带有薄茧的指腹摩挲杯身,沈西洲平和地说:“不累。老师,我练过武术,很多年。”
寸筋寸骨都暗藏惊人的力量,区区重量不在话下。
怀疑自己听错了,宋纾惊诧地重复:“你练过武术?”
沈西洲把瓷杯放下:“嗯,武术,不是花拳绣腿,而是真才实学,进可攻、退可守。”
宋纾神情怔愣,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件事发生在沈西洲身上并不违和,她似乎天生就与某些古老的事物相关,收藏着沉凝在旧日里的时光。
宋纾好奇地追问:“学武术辛苦吗?”
辛苦吗?沈西洲偏头,陷入某段遥远的记忆,眸中情绪如海上升起的浓雾,渺渺茫茫。许久,她回过神,坦言:“偶尔太累了会觉得辛苦。”
“习文载道,学武止戈”,这八个字完整地概括她的生活,可惜这些故事太长,她尚未寻到有缘人,与之相对而坐,将那段过往娓娓道来。
“不过学会每个招式的成就感足以弥补这份辛苦。”她轻描淡写几句话,一笔带过数年的艰险。一切都是应该,都是本分。
听了这话,宋纾联想到自身经历,赞同地说:“确实是这样,学东西的时候很痛苦,学会了就很快乐。”
沈西洲悄然提起嘴角。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又适逢元宵节,难得周末双休。师生走得早,整座学校空荡荡,静悄悄。而傍晚天色,正似易安词言: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沈西洲的身形沉在薄光里,清华如玉,内敛温柔。学生静可入画,动亦为诗,竟比窗外景致更加迷人。
宋纾神思恍惚,轻声:“之前就想问你,你的名字是不是来自‘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初次知道“沈西洲”这个名字,宋纾以为是小说人物照进现实,于是在正式谋面之前,她已经对真人产生三两分好奇与期待。
终得相逢,少年清致入了眼,用惊艳二字形容都显得苍白与轻浮。
沈西洲点了点头,笑容温和:“对,我姐姐叫沈南风,妹妹叫沈相思。妹妹的姓名取自‘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宋纾再次讶然:“三姐妹?”
90 后赶上好年代,“晚婚晚育,少生优生”的计划生育政策抓得严,她认识的城市户口的同学几乎都是独生子女,出身农村的同学家里倒是子女众多,又以“多女少男,长姐幼弟”为标准。
沈西洲这样的家庭结构倒是罕见。
不过她知道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所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飞快地补充一句:“你们的名字很特别。”
沈家人都有一个别致的名字。
察觉宋纾保护她个人隐私的意图,沈西洲眼睫低颤:“谢谢老师,您也是。”
宋纾勾下嘴角,低头看手机屏保,时候不早了,她让身:“杯子我来洗,你快回家,周一见。”
她习惯性地说上一句:“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我会的。”沈西洲应声,把杯子放下,“老师,提前祝您元宵快乐。”
过完元宵,算是真正过完年了。又是一年,宋纾心生惆怅,却没有表现出来,微笑道:“元宵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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