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的正确

　　他是个人们口中的混子，混的像他说的有模有样。他上学从来不背书包，面对老师的管教，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言不发。我起初很鄙视他，因为他英俊清爽的外表，因为他那双多汁清澈的，像是有抛不完的爱意的，修长扁圆的眼睛，确实让我一个自负的男人也觉得羡慕嫉妒无比。可他活的很脏。
　　他沾花惹草，夺走了不知多少个姑娘的第一滴眼泪。他沾染恶习，在鱼目混珠的网吧里点燃一支又一支廉价香烟，惹的他一阵一阵咳嗽。他暴力至上，一言不合就把同学打的头破血流。他出口成脏，没有骂人的词汇，一句话都说不顺溜。我曾经以为我和他的世界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交会，但我错了。
　　那个中午，我像往常一样，独自吃饭。他端着餐盘来到我的身旁，起初我并不在意，我以为他只是坐下，系个鞋带，很快就会走的。可他没有，他凑到我的身旁，神秘兮兮的对我说：“你肯定也很烦这个死学校吧！来，跟哥一起混，哥罩着你，包你玩的开心！”
　　至今，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他是真的把我隐蔽的心理看的透彻，还是招揽人员加入他的所谓帮派时的例行用词。我觉得更可能是后者，但我的心里一直催眠自己是前者。我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像是有一股电流从耳朵里蔓延，像一群扭曲的蚯蚓蠕动开来，酥酥麻麻的感觉让我快要晕过去。十几年来第一次被人真正看透，我的心里第一瞬间是欣喜激动，然后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万一他把我的真面目传出去，万一真正的我被所有人看见，万一我被所有人重新认识，他们会不会孤立我，或者会有更多的人来迎合我？我想的头疼。我渴望被人关注，可真正有人关注我的时候我又想要逃离。我不想再考虑这种复杂的问题，我早就说过人际关系让我厌烦。
　　从那个瞬间，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变，之前负面的感觉一扫而空。他简直成了我的偶像。他活的很自在，完全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自顾自地活着。我渴望这样，可我是个古怪的人，我的面具在他身上完全失效，我渴望自由。但我害怕麻烦，我害怕一句话变成两句话，既然有不可避免的一句话，我就尽量让他压缩到半句话。而他是，无论一句半句或两句，只要他愿意，千万句也不嫌多，完全顺从自己的意愿。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自卑的人，除非有人提到我的外貌。好吧，或许我确实自卑。但是他教我，他教我活出自己。
　　我开始跟着他混迹江湖。在每个他带我出入那些新鲜场所的瞬间，我甚至觉得他身上散发着神的光芒。我开始学着他和父亲的模样，笨拙的抽烟。我钱包总是鼓的，所以抽的烟也总是上等的。或许这也是他选择我的原因之一？我无从得知，他也当然不会提起。他从我的烟盒里扒出几根，点燃之后，得意的笑着，烟雾循环在我们的脸上。我咳的很厉害，但我心里也许在笑。
　　第一次我跟他进网吧，我感到置身于一个完全新奇的世界。在此之前，网吧只存在我鄙视的字典里，可我终于是走进了自己曾经最不愿面对的黑暗。我好奇的打量着这破旧但新鲜的一切，他熟练的在口袋里翻出一根烟，点燃之后猛吸一大口。“开两个临时。”这五个字我早就认识，组合起来却变得陌生无比，像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甲却跪在地下叫我父亲。
　　“安，过来付下钱。”我像得到命令般的走过去，掏出一张红票子。或许是叫网管的人，看我的眼神瞬间从不屑变得微妙起来。“开好了，楼上老位置。跟你的新朋友多说几遍，有检查学机灵点，从后门跑。”我像是听懂了一样的，点了点头，跟着他上了二楼。
　　这网吧的机子配置有些过时了，只能勉强带动一些老游戏。我们心有灵犀的打开穿越火线，开了一把爆破。
　　“没想到啊，你这枪法这么好！”一把打完，他用惊讶的眼神瞧着我。可能曾经我在他心中的形象，只是一个不爱说话爱默默炫耀的古怪天才吧？其实我从幼儿园开始，就接触到FPS游戏了，比他多玩好几年。
　　我发自内心的笑着：“还好吧！”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被夸赞的高兴。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游戏，还是因为人，还是两者都有。我学着记忆里他的样子，从烟盒里拿出一根，再发给他一根，帮他点燃再帮自己。他笑着，拍着我的肩：“不错，你小子，悟性不错啊！”
　　我生硬的笑着，如果有个镜子给我，我想我会看到什么叫皮笑肉不笑。一下午就这样快速的过去了，我从电竞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上像是被重击过的酸软。
　　“累了吧，哥带你去唱会歌放松一下！”听到的第一瞬间，我难免有些激动。可我害怕，害怕去到母亲曾经服务的那个KTV，我发自内心的畏惧。可我不能反抗，我没资格拒绝他，于是我只是像个提线木偶般的走出大门。
　　此刻我多么希望有一辆车把我撞死。但在我走出门，跨进那个小巷子的一瞬间，被几个身体膘肥的大汉围住。他们身上无处不在的纹身，向我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手里操着五花八门的棍子，在手上沉重的敲着。
　　孙晨在学校里也许还算个头头，到了真正的社会上，他什么都不是。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他嘴硬，要回学校喊人恶战的时候，我就双手合十的求着，问他们想要什么。为首的那个高个子笑着：“我们也不要你什么，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孝敬孝敬我！”我从包里试探的掏出几张红票，那大哥笑着一把夺过去，还高兴地说着：“兄弟们，今天抢对人了，有的吃了！”接着就像一群得到骨头的狗，四散开去。孙晨用十分鄙视的眼神看我：“喂，你把钱给他们干什么，是不是瞧不起兄弟我了？”我尴尬的笑着，装出一副十分懊悔的样子：“不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我也是怕你受伤！”我本来以为会被暴打一顿，这样就不用去KTV了。可是我内心落下的阴影，让我极度畏惧和抗拒暴力。这也是我最不能接受孙晨的一点。可付出的钱，反而加速了我前往KTV的脚步，它推着双脚牢牢扎在地上的我，僵硬的跑着。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擅长把事情亲手推向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一面的怪人。他没有说什么，我只是默默的跟在他后面。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脚步一下子没来得及刹住，我轻轻的撞在他的背上。我再一看，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KTV。确是十分神奇，这么久过去了，它居然还活着！我难以置信。他拽着我的手往里面进，我十分抗拒的杵在原地，努力的拉拽着他。
　　“怎么，又不给我面子，这兄弟还做不做？”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质问，质问着我。我一下子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一样，浑身像被冰水浸泡过一样，冷的颤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知所措的迈开脚步。
　　“这才对嘛！”到前台，他跟所谓的waiter老练的谈着，我还是机械的付钱。我对钱确实是没有任何概念，只知道用不完。用完了，再找那个父亲要就好。“找几个好点的妞来！”服务员满钱堆笑的说着好，我跟着他进了包厢，像极了父亲和儿子。
　　我不会唱歌，或者说我对唱歌没有任何兴趣。我不理解唱歌有什么意义，无聊至极。我大口大口地吃着果盘，肚子里的满足感更能让我开心。这个世界上，我唯独对两件事情有兴趣：吃美食和做美食，如果是吃我自己做的美食，我认为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喜悦的事情。我有一次曾经向他说起过我的梦想，做一名厨师。他笑得，捂住发疼的肚子：“不是吧，你这也能算梦想？兄弟啊，不是我笑话你...”狂笑声在我耳边重复。我把头扭向一边，抬头看着本来清澈湛蓝，被乌云遮盖后却发黑的低矮天空，沉默不语。打那以后，我就把这个梦想埋进心底，再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即使是最亲近的外婆。我知道她也会笑话我的，因为她们早就为我规划好了人生路线，我只需要做个机器人，执行指令就好。
　　“喂，你别光吃，来唱一首！”他点了一首粤语老歌，把话筒递到我的手上。我只好一展那一点也不美丽的歌喉，逗得他哈哈大笑。“兄弟啊，你真应该练一练粤语，你这朋友，真是读成旁右了啊...”他笑得身体都失去了重心，在沙发上滚来滚去。我觉得我的目的达成了，我成功用自己的愚傻换取到他的笑声，他不会再讨厌我了。我很满意的再把话筒传到他的手上。此刻，那些公主也敲响了门。“老板晚上好！”她们穿着时下最新潮的服饰，脸上的化妆品却十分廉价，散发出奇怪的混杂着塑料味的香水，底下是一张张毫无血色的脸。我坐在一旁，完全失去兴致。她们的大腿裸露着，变得那样易于获取，也就失去了那种获得后的内啡肽快感。我有一瞬间认为她们不是人，只是一尊尊会说话的行尸走肉，还带着人的温热。或者说，她们只是一头头动物，像马戏团里听话的狮子和老虎，完全丧失了人的野性。我的欲望在此刻也像是完全失效，被瓦解的无影无踪。我感觉她们只是一团团肮脏的肉，在最见不得人的地方扮演着美丽。但我理解不了这种美丽，就像我不能理解我的父亲看上我的母亲。我卸下了身上厚重的防备，因为我确实看见了或许是我母亲曾经的模样，可我完全不像我的父亲，也就不可能再和如今更新的母亲有任何交集。孙晨倒是洒脱，他左右手一边拥着一个女人，喝的醉醺醺的，红色的涟漪在他脸上泛开来。“来，玩，喝！”我借口要上厕所，逃离了这个让我压抑的世界。
　　我走进卫生间，把清凉的水在脸上打了又打，一阵透心的舒服袭击了我，我双腿发软的简直要睡在地上。我抬起头来，这张丑陋无比的脸庞此刻却显得笨拙的真诚，可贵。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四双真真假假的眼睛对视着，容纳了一个黑白的世界。我耳边似乎回荡着孙晨的呼喊：“安怜呢？快叫他来喝酒！这个孩子！”他总认为自己孩子的躯体里活着个大人。如果要我说，我觉得他是早熟的躯壳里活着个稚嫩的灵魂。我擦干脸，摆着手上的水跑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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