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来

　　长康三年，冬。

　　转眼间过去了三个月，陈国皇帝敲定了今日，送赵南嘉前往燕国。冬日里天亮得晚，太阳还未升起，就有命妇入宫来为赵南嘉梳妆。

　　丝绵织成的桃红色袄子，下配一条绣金海棠的同色长裙。因为赵南嘉还未及笄，所以梳了垂挂髻，并未戴钗，脸上也只施了层薄粉。

　　十几岁的女孩子天然一股神气，像初生的柳叶，悠悠地在春天里晃。

　　命妇们喜爱赵南嘉脸上的天真，但想到她即将前往寒冷的北国，心中又不免怜惜。

　　传闻燕国皇帝是个茹毛饮血的老蛮子，头发胡子白了一大把，读书只认得“老子”。而那燕国皇后性情彪悍，是个有名的泼妇，嫁去燕国，完全是受苦受罪。

　　赵南嘉仿佛没有听到她们的叹息，只看着镜中的自己。

　　很安静的模样。

　　待梳妆完毕，赵攸宁上前来为赵南嘉整理衣裙。她低下头，什么话都没有讲，整个人佝偻在背光的阴影里，小心地拿出一枚桃木符片，双手颤颤着给赵南嘉系在腰间。

　　赵南嘉认得那是一枚平安符，她慢慢握住赵攸宁的手，轻声说：“姐姐不必感伤。此去燕国，是风波恶路还是大道坦途，还未可知。”

　　赵攸宁抬起头，露出那双满是担忧与关切的眼睛。她凝视衣饰华贵的妹妹，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听过的、关于和亲公主的故事。

　　那些身不由己的女孩子被记载在青史中，像夹在旧书页里的叶子，被强行脱去光泽与色彩，只留下一具干枯的壳供人凭吊。

　　那么，自己的妹妹呢？

　　赵攸宁不敢想下去，她摇摇头，似乎想把丧气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正这时候，门外传来两声锣鼓响。

　　“时辰到了。”赵南嘉不禁握紧赵攸宁的手，她仿佛从姐姐身上汲取道些力量。左右侍女推开沉重的朱红殿门，朝曦斜刺进来，满地流金。

　　“圆圆。”赵攸宁又唤赵南嘉的小名，清冷而坚毅，“未来是坦途，一定会是。”

　　这是姐姐对妹妹的祝福和期盼。

　　赵南嘉向她笑笑，转身站在阳光里远眺，天色浅蓝如水泼。她跨过门槛，前往大殿同皇帝皇后辞行，在百官拜贺声中，迈入遥远北国吹来的寒风中。

　　陈国与燕国以长江为界，渡过江，两国送亲与迎亲队伍交接后，又差不多过了一个月，赵南嘉才抵达长安郊外。

　　此时正值日落，余晖照着平原，满目沉郁的红。她推开窗子向外面看，发现有一队人马正逆着光向自己奔来，数杆黑金大旗在暮色里猎猎招展。

　　“燕国的龙旗。”赵攸宁说，“应该是来护送我们进长安的。”

　　赵南嘉“哦”了一声，她如今身为公主，言行举止皆代表了陈国，自然不能让这些军士随便瞧去面容。正要关好窗户，一个熟悉的身影便闯进了她的视野里，猝不及防。

　　他骑着一匹白马，素色的衣袂肆意翻飞。也许是靠近陈国车队的缘故，他单手轻勒住缰绳，放缓速度。这一瞬，他的马静下来，四周的风也静下来。而远方，有铁锈红的原野驮住夕阳。

　　十五六岁的少年，不需要过多的描述，他本身就气贯长虹。

　　赵南嘉知道他的名字，王洛川。

　　燕国与陈国曾短暂的达成盟约，双方互不侵扰，并各自派遣皇子为质。

　　王洛川是燕国遣往陈国的质子。

　　燕国皇帝土匪出身，靠造反抢来的皇位，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好风雅的陈国人私底下都唤他老蛮子，王洛川自然就成了小蛮子。

　　陈国的宫廷里处处可见傲慢，这种偏见死死压住了王洛川。不过，他说起来也是燕国六皇子，身边不能没人照顾。这份公认的苦差事，就落到了赵南嘉头上。

　　北国质子和获罪宗室，两只受了伤的小兽，在黑夜里互相舔舐伤口。自傲慢与鄙夷声中，相依为命。

　　这种日子持续了四年。

　　四年之后，王洛川返回燕国。临别前，他扎了只风筝作为礼物送给赵南嘉。

　　一只燕子风筝，可惜让永巷里犯疯病的废妃看到，抽断了竹骨，再也飞不起来了。

　　后来，赵南嘉跟随姐姐前往燕国，碍于身份，只和王洛川匆匆见过几面。等再收到有关他的消息，则是死讯。

　　他是急病而亡。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很冷，白云被寒气揉碎了，落成一片片雪在空中荡荡地飘。月隐晦明，万象伶仃。

　　“圆圆！”

　　赵攸宁声音唤回赵南嘉的思绪，抬手把窗子放下来，“外头风大，小心着凉。”

　　她在陈国皇宫中见过王洛川，清楚他和自己妹妹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低头取出一盒蜜饯递给赵南嘉：“是宁王？”

　　燕国六皇子在年初受封宁王。

　　“嗯。”赵南嘉拿了一块蜜饯吃，她记得前世王洛川因为生病，没有出城来护送和亲队伍入城。她心里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己重生的缘故，影响了一些事情的发展。

　　赵南嘉胡思乱想之际，满月悄然升起。在一片皓然清光下，车马暂停。双方护送队伍交接之后，陈国永安公主的仪仗进入了长安城。

　　因天色已晚，城中已宵禁。人声少了，车辙声与马蹄声开始变得清晰，但传不太远，很快散在夜色里。

　　赵南嘉被安排到使馆暂住，等明日再入宫拜见燕国皇帝。她整理好衣装，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车厢。

　　皎皎月光中，她侧过脸，悄悄望向王洛川。那少年下了马，很挺拔地站着，有些许碎发垂在鬓边，却显得脸容更加清朗。

　　王洛川发现赵南嘉正在看他，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有话想对她说。这时一阵风吹来，他忽地想起什么，忙将自己的碎头发向耳后藏。

　　赵南嘉见他呆呆的，不禁笑起来。她回想起王洛川还在陈国时，有年元宵节，两个人分到了一兜橘子。

　　王洛川挑了只个头大的，掏出里面的橘子瓣，用麻线和蜡烛头做了一盏小橘灯送给赵南嘉。

　　他说：“叫我阿鹤吧，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赵南嘉的记忆中，那盏小橘灯很亮，和今晚的满月一样亮。

　　“阿鹤，真好，又见到你啦。”
　　她在心底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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