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皇叔

作者:吴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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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胎


      夜色深沉,云层极厚,远处天边只有零星几颗星子在孤独地闪动。东方乾没有披外衣,背手站在庭院中,举目望天。

      原以为京师的纷乱他们能扛下来,但终究还是败得一塌糊涂。

      自从潋滟以生病为由搬出去之后,府里她最爱的那座小院子便被尘封了起来。此时东方乾的目光缓缓落下,望着孙女从前居住的屋子一言不发。

      那场战来得突然,西胡和赤奴原本两看生厌,毕竟比起苦寒的北疆,这两个地方的百姓存活起来更是艰难,大到草场多寡,小到畜牧生养,两族人原本就是针尖对麦芒。这场惊动了易安的战役就是两个水火不容的部族合力攻击北疆的结果。

      西胡统领和赤奴战首多半是在私下达成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协议。

      北疆军队训练有素,当初就算是被压下官职,东方家也没忘记要想办法为北疆军筹措军粮,安顿战马,十一府至少在那个时候还是一条心的。

      尽管战况十分惨烈,但至少他们还是赢了,北疆儿郎再一次为大宗守住国门。如若不是太子出事,估计赵桀不会走得那么匆忙。他的离去就好像是稳扎稳打的一局棋,眼看着就要鸣金收兵的时候,棋手却突然撂下棋子说,不玩了。

      毕竟潋滟这颗棋已经布到这种程度,没理由用那样两个选择就放弃了。

      这不是他的风格,也不该是一个向来以沉稳著称的皇帝该有的行事准则。

      东方乾想到这里,在心底略微叹了口气,当初若不是媳妇的骤然离去,家里不会只剩下潋滟一人,这些年她被她爹和娘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太过天真单纯,而这种经不起风浪敲击的性子,只需一次,人就废了。

      老爷子沙场戎马,征战多年,可是一想到为自己挡刀的儿子,为北疆殉身的儿媳妇,还是止不住难过,这些情绪在他年轻时也有过,可绝不会像今夜这般如此怅然无措。他想起早已仙去的夫人,心里淌过一阵细小的暖流,还好她不用看见这一幕幕的残忍,他怕她受不住。

      “老婆子,儿子和儿媳先去找你啦。”

      墨色浸透的院子里,只剩下主卧透出来一点微弱的光火,东方乾在这点微光中卸下战场上杀伐果决的主帅气势,嗫嚅了这么一句。

      思绪渐远,脑海中似乎响起马蹄奔涌的声音。那是皇家的马队,身着玄色铁甲的禁军,簇拥着赵桀奔着易安急速而去。

      那时候东方乾只知道皇帝走得匆忙,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导致。

      直到消息越过重重山峦,震荡在北疆这片阔土,全天下才知道,太子没了。

      北疆起战乱之前,中都三十三州就因为洪灾和疫病闹得人心惶惶,易安置身其中,就像是烧红的铁块突然被投进水中,何况还是一滩沾了疫病的废水,这弄得京师百姓整日不得安宁。太子赵沐素来仁和,却不知因为何事触了赵桀的逆鳞,罚了俸禄,在太子府禁足三月。其母陈太后是个有手腕的女人,借着京师疫病一事想要拉太子一把。

      赵桀明面上没准,但默许了此事,想来也是原本就存有考验太子之心。原本的禁足期限一过,太子便投身到安置疫病一事中去。赵桀作壁上观,并未插手,想的就是看清太子的手段,以及他背后站着的臣子,可惜还没等他处理此事,北疆就军情告急。

      易安的摊子越扯越大,浑水摸鱼之人不在少数,皇帝御驾亲征,大臣们一致反对,但最终还是只能眼看着皇帝带兵前往北疆。

      这期间,太子监国。

      如若这场仗赵桀回不来,赵沐顺理成章就是将来天下的主人,如若赵桀平安归来,赵沐监国只要不出太大的差错,等疫病一过去,那便是天大的功勋等着他。

      只要太子稳住易安,守住本分,那么无论成与败,等着他的都是最好的结果。

      赵桀也许想过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太子突反,而动手的时机最好选在北疆战胜,赵桀回京的途中。

      东方乾原本以为赵桀匆匆而归就是因为赵沐反了,但现实不是戏曲话本子里的故事,谁也没想到,原本因疫病可以锻炼自己的太子,却也同样因为这场疫病死在了府中。

      病魔无眼,管你是地痞无赖还是皇家贵胄。

      东方乾思及此,感到仲夏的夜晚有些发凉,他并未见过赵沐,但苍老的心脏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将心比心,那个稳如泰山的皇帝,会不会在听闻消息的那一刹那也像一位普通的父亲一样,对儿子的骤然离世感到悲哀和心痛呢?

      圣心不可揣测,如今他还剩另一个儿子,可是那人……

      暗处的草虫惊鸣了几声,东方乾猛然收回思绪,他望向昌城东南,不知道潋滟那丫头能不能挺的过去。

      “参汤喂不进去。”沈鹊名放下勺子,一边帮东方潋滟擦拭嘴唇,一边告知产婆。

      陈家阿婆是北疆当地人,因为儿子来昌城从军,她这个孤老婆子也跟着收拾好家中所有东西从荣城来到这边,想着自己离得近些,平时儿子也能多个照应。

      她有一门接生的手艺,不怕没活计,因此也不用儿子担心自己。沈家娘子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金贵的主子,从前她接生的妇人全部加起来恐怕也没她出手阔绰。

      一瞧这院子就知道主人家身份不一般,她是外城来的老婆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如果不是儿子通过军中关系给她接下这单生意,她恐怕还没福气给这样的贵家小姐接生。

      只是这院子虽大,不过却四处禁足。来时她想要在大门上挂红布,图个吉利,这家人也不允许。北疆各城联系紧密,这样的风俗到处都有,就是为了讨个好彩头,同时也是告知周围邻里,本家要添子添孙了。可那沈娘子却说什么也不肯,不能放鞭炮庆贺,也不准挂红布讨喜气。

      别人家要抱孩子了都是热闹喧天,唯独沈娘子这一家却偏生像是怕人瞧见了似的。

      陈家阿婆见过的大人物不多,但也知道这些老爷夫人什么的各有各的脾气性格,除了接生,其他的事她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忍住了嘴当下没敢多问,想着下来之后若是有空便同着自己儿子好好问问。

      除去种种不能做的事,其实陈家阿婆还是很满意这单生意的,毕竟是大户人家,凡是她提的要求,没有不能满足的,像是人参、雪莲这些名贵药材,以往的产妇家不是根本拿不出手就是舍不得拿出手。产房污秽,往往需要另置侧院安顿产妇,这家人倒也不避讳,直接按要求置了最好的一间屋子出来。

      她月前来见过产妇,是个可人儿的闺女,和沈娘子长得不像,估计是更像夫家多点。也不知小娘子是谁家娶过门的,一家子都有福气的很。

      只是此刻面临东方潋滟难产,陈家阿婆不知会不会后悔之前做出的结论。

      她蒙在脑袋上的麻布方巾已经被汗水打湿,面对沈鹊名的话语,她麻利地转头喊道:“换参片!换参片!让她含在嘴里,先把这口气吊住喽!”

      沈鹊名不说二话,赶忙捏开东方潋滟的嘴喂了她两片早先预备下的参片。

      没一会原本已经安静下去的东方潋滟复又有了转醒的趋势,沈鹊名急忙握住她的手,恨不得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渡给病床上的人。

      产婆继续推揉东方潋滟的肚子,她经验丰富,瞟见东方潋滟半睁开的眼睛,急吼吼地对沈鹊名道:“快跟她说话,喊她的名字,别让她再昏死过去,加把劲儿!”

      最后一句是对东方潋滟喊出来的,可是陈家阿婆的高嗓门却似乎传不到她的耳朵里。东方潋滟浑身剧痛,肚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千斤重的铁块,她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气将那些令她吃痛的东西赶走。

      痛苦就像库拉达山脉幽暗深处魔鬼伸出的爪子,死死攫住她的身躯。热气蒸腾的房间里她看见了阿娘,她张嘴想要唤一声自己的娘亲,却看见她飞身从城门楼上一跃而下,现实中,东方潋滟只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沈鹊名无端感受到生命力正在从东方潋滟的指尖逐渐流逝,这让她更加不敢放手,此刻她顾不上产婆这个外人在场,还是喊了东方潋滟的名字,她低沉又急迫地在她耳边道:

      “潋滟,想想你爹,想想你娘,你是东方家的孩子,我们三世不败,你是他们的女儿,又怎会输在今夜?

      “我答应你,等你康复,我们打马出城,姨帮你拦着你娘好不好,有我带着你,保管她不会不许。”

      “你忘啦?塔达山上还有雪原狼的传说,我们还没见过,你说过总有一天要和军哥儿们去探一探究竟,你是骗人的么?”

      沈鹊名没有听到东方潋滟的回答,但感受到了被她握住的手指开始变得有力气来,这孩子正在回握她。

      于是她继续道:“潋滟不乖,又上屋顶去了,这次又是谁惹了你不开心,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娘。”

      沈鹊名紧紧握住东方潋滟的手,她不知这孩子躺在床上于虚幻之间看到了什么,才让东方潋滟喊出那个字的时候,眼角有泪落下。

      或许是先前的人参起了作用,也或许是沈鹊名的话语让东方潋滟会想起了从前策马奔腾的好时光,她逐渐感受到有一股力量从掌心汇集,慢慢流淌过四肢,向着她的腹间涌去。

      “呃——啊!”

      像是人被活生生撕开,十八层地狱恐怕也不过如此,逐渐从虚蒙迷幻之际清醒过来的东方潋滟开始用力。

      娘亲生我时原也是这般疼的么?

      那人……那人与我爱意,给我欢愉,到头来终是一场空,等火燎遍雪原才知道,丑陋的戈壁始终破碎不堪,永远也开不出灿烂金黄的花儿。

      我的孩儿出世,绝不能姓赵,只能姓东方,我希望他聪明伶俐,莫要像我一般愚钝,希望他能成为如阿爹和娘亲一般的人物,甚至超越他们。

      “呃啊!”

      “用力!再加一把劲!再来!”原本以为已经看不见希望的陈家阿婆听见沈家娘子对着产妇说了些什么,凭借她多年的经验来讲,这其实并不会太管用,但没想到死马当做活马医,居然还真就叫人把魂儿给唤回来了。

      她是乡野农妇,又从他城远道而来,自然不知这产妇是谁,更可况沈鹊名有心隐瞒,此时她也只是迷迷糊糊记住了“潋滟”二字,并不知这就是统帅北疆十一府,东方家唯一的女儿,东方潋滟。此刻她只心系潋滟腹间即将出世的孩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积起急迫和兴奋:“用力,再用力些!快!”

      东方潋滟死咬住嘴唇,她身居室内已有将近整整四个时辰,鼻尖已经对血腥味失去了敏感,舌头也麻木非常,感觉不出来什么滋味,只是倏忽间下半身好像一轻,那种巨大的撕裂感并没有骤然间就消失,但千钧压力好像的确没有了。

      东方潋滟已没有力气去验证被严严实实包裹的窗外是否真的透了一丝清晨的曙光进来,她再一次昏厥过去。

      陈家阿婆带着喜悦替刚出世的孩子剪断脐带,她用早前一直备好的温暖的棉布将婴孩裹好,准备兑好药水,先为小孩擦洗沾满血污的身体。等她翻过孩子想开口让沈家娘子来帮忙时,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干接生这行已经十多年,经验丰富,从阎王爷手底下不知抢回多少小鬼的性命,往往接生成功,屋里屋外所有的人都会高声欢呼。然而今日却不同,绝不是因为这屋子里只有她和沈娘子在的缘故,而是这孩子……

      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哭。

      原本挂满了喜悦的面颊突然有些绷不住,陈家阿婆面对沈鹊名惊慌失措又茫然的明眸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她单手环抱孩子,用另一只同样带着血迹的手伸向了孩子的鼻尖。

      “沈娘子,这是个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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