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k镇是当地排雷重点地区，沿途有不少武警关卡，一支军警混编排雷支队在那里布防。
　　我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接近10个小时，驶抵k镇时已是凌晨。
　　在向当地战士表明来意后，他们领着我去找他。
　　我最先见到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娃娃脸战士。
　　愣头愣脑的，一上来就喊我“嫂子”。
　　“嫂子你怎么来了，江哥不知道吧！”小战士不管我的尴尬，称呼叫得生脆。
　　我点点头，“我来给他一个惊喜。”
　　小战士垮了脸，“嫂子，又要害你白担心了。”
　　我心里一惊，排雷战士出生入死，身上的军装随时可能成为浸透热血的裹尸布。
　　“快带我去见他！”

　　一路上，小战士都在安慰我，说江哥伤得并不严重，只是看着吓人。
　　他总是这样，怕我担心就什么也不告诉我，受伤了，生病了，要是死了也不打算告诉我吗？
　　“我只是想你平平安安的。”他的伤不是因为排雷，而是见义勇为，在镇上和歹徒搏斗负伤。
　　“你别怪他，是我逼他把事情都讲了。”狭小的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人，他大概是快康复了，脸色比我想象中健康。
　　“霰霰……”他比屏幕上要黑一点，我心疼。
　　我背过身抹了把眼泪，“别瞎想，我很支持国防的。”
　　“我只是，想你平安，想你快点回来。”

　　钗子流光溢彩，阳光照耀出它最初的光芒。
　　我让他给我梳发，男人的手，一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廓，“头发比上次长。”
　　“它记录了我们分开的时间。”

　　他要继续投入最后的任务，我也还有课业。
　　呆了一天半就匆匆回去，甚至和他的战友都来不及打声招呼。

　　十六年前的夏天，Y省边境排雷工作顺利完成。
　　“在排查过程中，弹体意外发生爆炸，钱江同志为保护战友，自己身负重伤，当场失去了双眼双手，后又因抢救时突发感染，壮烈牺牲。”
　　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可能他不想让我见到血腥的场面，他怕我担心。
　　他的上级手里拿着一个类似物证袋的透明口袋，交给我。
　　口袋里，是一枚碎裂的金色钗子。
　　我手指颤抖地接过口袋，钗子的缝隙间是殷红的污迹。
　　呼吸一滞，心跳与耳鸣几乎遮住了周遭的一切声响。
　　我的英雄血洒战场，然后由我替他保存他遗物，那枚不久前我刚送他的钗子。

　　等他回家的倒计时显得那么荒诞，国家把我的男朋友收走了，忘了还给我。
　　他从此长眠于此。
　　在这片已经没有危险的土地上，他要有个好梦。

　　后来，我继续念书，但是改了专业，师范专业特殊教育。
　　我刚动身去k镇当特教老师的时候，别人都说我错过了很多更好的机会。还有我的父母，他们真是老糊涂了，他们竟然说我疯了，将我的固执归咎于他的死。
　　我没有放弃任何东西，甚至在追寻过去未曾经历过的东西。所谓正常的生活和灿烂的前程，本就不在我所考虑的范畴。
　　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啊，不然的话，他会孤单。

　　我重新走他走过的路，躺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土地上，我仰头看到银河系，星光的锯齿正分割着生与死的距离。
　　而我身处在中间地带，不偏左，也不向右。
　　我要他想找就能找到我，我要他来找我。

　　我一直在k镇，他的战友偶尔回来看望我们，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大大咧咧地喊我“嫂子”，只是一声声“陈老师”。
　　这里的人们很热情，在特教学校不忙的时候，我去别的地方代课，他们知道我的学历之后，都希望我去给孩子们上一课。
　　我把所有我教过的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孩子，那是他用生命换来的延续。
　　现在，过节的时候，我的父母也会过来，除了春节，我们还一起过清明节、中秋节……还是四个人，不多也不少。

　　我们如愿以偿，过着细水长流的日子。之后，我把那枚血染的钗子捐给了当地镇府建造的排雷英雄纪念馆，馆里的每一件什物背后都有数不尽的人间温暖——我赠予他，又由他赠予这片土地。
　　一路走来，我体味着重塑的回忆，感受这短暂的长久，一种莫名的抚慰。

　　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过节，当它是第无数次吧。
　　“新年快乐，钱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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