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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远
*
薄奚律在殷月宁身边坐了一夜。
许是被少女影响,半睡半醒间,他也入梦。梦中年少事,一时是草原上父王纵马疾驰的英姿,一时是洛阳城永和里那间逼仄的陋室,一时又是他离开洛阳那夜城中滔天的大火。
多少故人入梦。
薄奚律在冷寂的秋夜里浑身是汗地惊醒。
自归乌齐三年来,他极少做梦。薄奚家最年轻的三郎从来沉默狠厉,绝不为无谓的琐事耗费精力。然而此刻,少女的手还软软地攀在他的手臂上,脸靠着他的膝盖,闭目睡得安静。
这一阵她倒是睡得好了,把那些似真似幻的泡沫倒影,蛛丝一样的情感黏连全转到他头上。薄奚律无可奈何地叹息。
天快亮了,冬风睡够了,跑过来卧在他身边,还像小狗崽时期那样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一人一狗,贴住他身体两边,带来相同的温暖。薄奚律撸了两把冬风脖子上的毛,鬼使神差地,又伸手去抚摸少女柔顺黑亮的发。
他的手很粗糙,有持长刀握马缰留下的老茧,有北方晚秋的风沙带来的皴裂,还有大小深浅不一的伤痕,不知何时留下,更不知何时能消退。那样的茧和伤痕对殷月宁来说太粗粝,所以即使薄奚律想再摸摸她柔软的脸和唇,到底还是没有再用手碰她。
他的感觉很怪异。殷月宁不属于这里,即使她褐衫散发、素面未妆地睡在军帐里,她也绝不属于这里。她自成一方天地。她的精致、她的娇嫩、她的礼节,都使薄奚律想起洛阳城。
洛阳城中的万千富贵繁华啊,高士大人们终日饱食优游,望南山云气,赏东篱野菊,超逸淡然。天真或自矜,在这世道上都是富且贵的人上人的特权。
殷月宁身上有和他们相似的气味,并在价值千金的百和香的甜蜜下增殖,薄奚律因而得以一眼辨认出她的身份。但这气味又并不完全相同。殷月宁看上去更加善良柔软,去矫饰而存天然,薄奚律因而不曾为她身上那样明显的洛阳气质而迁怒不快。
天渐渐亮起来,冬风精力旺盛地在帐中转了几圈,忽然又向帐外跑去,不多时,回来冲薄奚律叫了两声。薄奚律从熟睡的殷月宁身边站起来,在蒙昧天光中来到营地外缘的河岸旁。
“少主人。”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恭敬地向他行礼。
薄奚律对他微微点头:“那边怎么说?”
“殷家的小小姐,确实有许久不曾露面了。而且前几日,有殷家的车队伪装成商旅出城。”少年将洛阳城中近况向他禀明。
帐中的少女确实是殷月宁无疑。
只是,三个月前颍川王吕通兴兵北上,洛阳城里就人心惶惶,南迁之议甚嚣尘上。那时丞相殷守青还当街焚烧自家牛车,以示全族与洛阳共存亡,以安定人心。怎么不到短短一个月,他就急着要把自家如珠似宝的小女儿往南方送?这一个月里,洛阳城中出了什么变故?
少年抿着唇,有点惭愧地摇摇头。
薄奚律按了一下他的肩:“你这两日预备跟着我,回头有信叫你发出去。”
少年眼睛亮了一下,因被委以新的任务而重新兴奋起来:“是,少主人!”
没再交待其他,少年悄悄从营地外隐去,薄奚律在河边洗了一把脸,彻底挥去昨夜的朦胧神思。
*
营地里已经飘起炊烟,薄奚律去伙头军那里拿了粗粮薄粥、风干肉脯,想了想,又去多要了几卷止血的棉纱,走回自己的军帐。
然而还未到近前,已经听得有军士们粗声粗气的叫骂吵嚷,夹杂着几声冬风的吼叫。
昨天被他截了胡的大胡子正带了一帮人,围在他的军帐外要进去抢人,其中一个人的小腿被冬风一口咬穿,趴在地上打滚哭嚎。他的同伴七八人,一齐对冬风拔刀相向。
而薄奚律的营帐周围都是他的亲兵,自然不肯让别人擅动自己主帅的爱犬和女奴,此刻两方茬在一起,各各气势汹汹。
“库鲁齐!”薄奚律高声喝住这一场闹剧。
帐前的众人纷纷看过来,薄奚律的亲卫们一起向他行礼,接过他手中的吃食和棉纱,在他身后,一起筑成一道沉默而坚硬的墙。
来闹事的人不约而同地有些发憷,只有大胡子库鲁齐笑着转过头来:“阿律,你手下的人和狗都脾气见长啊。”
薄奚律毕竟一夜神思纷乱,昏沉未得好眠,此刻眼下微微透出乌青,神色有些罕见的倦怠。库鲁齐笑着来戳戳他的胸口:“阿律,再年轻也要知道节制嘛。”
他恶劣地低声凑近薄奚律:“我昨晚听说了,大人让你当先锋向北开路——啧,自己都活不了几天了,还惦记着玩女人吗?不如早点让出来,大家快活。”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自觉有恃无恐,要来找回场子。
薄奚律厌恶地皱起眉毛。他攥住库鲁齐戳在自己胸口上的手向上一折,只听咔嚓一声,库鲁齐惨叫一声,手腕被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断掉的手腕,剧痛使他的牙齿都有点打颤:“薄奚小子,你敢伤我——”
薄奚律不以为然地一笑:“为什么不敢?”
他摸了摸冬风的脑袋,又向帐内望了一眼,顺手抽出身边士兵的短刀,一手制住库鲁齐的后颈,一手迅疾地握刀刺入他的胸口又拔出。手起刀落,行云流水,在他胸口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血洞。
不仅库鲁齐被猛然涌上来的血沫呛咳,口不能言,周围十几人皆瞠目。
薄奚律冷声道:“薄奚两个字,也是你能随口嚼说的?”
大人薄奚丰并不真心待这个在汉人那里长大的族弟,这是大家默认的事实。而年轻的薄奚律也从来不对这些有意无意的冷待和敲打表现出什么激烈的反抗,这似乎使一些人忽视了他那把在战场上染血无数的锻铁杀人刀,更忘记了他曾经是乌齐老王最宠爱的王子——毕竟老王身故多年,他曾经的荣耀和野心遂被失败的历史一起埋没。
没人想到薄奚律今天会突然发作,他们猛然间被提醒了薄奚律应有的高贵身份和血统。一时众人噤声,连被冬风咬了一口的那人也坐起来捂住腿不敢叫痛了。
“今天有谁伤到了我的狗,吓到了我的人,都记着点儿,以后别碰在我手上。”薄奚律将短刀扔给自己的兵,将已经浑身瘫软的库鲁齐向他的人那边一扔,“记住他的下场,带着他滚回去。”
冬风一改薄奚律没来时血口咬人的恶相,乖巧地蹲坐在他身边,很委屈地呜呜叫了两声。
谁伤着了谁。谁吓着了谁。库鲁齐带来的人皆腹诽——外头的这头恶犬!里头的那个妖妇!勾引得一向冷淡从不多事的薄奚三郎今日突然一反常态,痛下杀手。
恶犬!妖妇!
但当然没人敢出声说出来。眼看着库鲁齐马上就不行了,几个兵士连忙架起他准备去找军医,却被一道威严沉稳的声音打断:“大清早的,闹什么?”
薄奚丰来了。
他虽为乌齐的部落大人,但在军中却很少身先士卒、上阵杀敌,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他那顶气派的中军帐里。
在场的人纷纷下拜行礼。
薄奚丰扫了一眼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库鲁齐,拧眉质问薄奚律:“为何在军中擅自斗殴伤人?你不知军纪吗?”
“大人,属下事出有因。”薄奚律平静地单膝跪在他面前。
“事出何因?”
“库鲁齐队主口口声声叫骂辱上。”
“叫骂什么?”
“薄奚小子——”
薄奚律如实相告,薄奚丰愣了一下,随后脸色变得铁青。
他踢了一脚跪俯在一旁的库鲁齐的人:“为什么来薄奚律幢主帐前闹事?”
那人心中叫苦不迭,只能支吾道:“薄奚……薄奚幢主昨日带回来的人,本来是我们队主先……先……”
他找不出个很文雅得体的词。
“没出息的东西!”薄奚丰骂了一句。既然抓不住薄奚律的错处,他显然并不打算继续管这个烂摊子。
薄奚丰转身要走,忽然又顿住脚步,对薄奚律道:“叫她出来。”
薄奚律抬眼和他对视。不过几息之间,薄奚律顺从地颔首:“是。”他掀帘进帐。
殷月宁早就听得帐外喧嚷,直到认出薄奚律的声音才稍稍安心,不过他们之间大多时候说乌齐话,她听不懂。
此刻见薄奚律进帐,殷月宁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就听薄奚律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一会儿不要说话,听我的。”
殷月宁不解其意,一双水杏眼睁圆了看着他。薄奚律递给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出去。
殷月宁见外面围了一圈魁梧的异族武士,各个提刀拿枪,手心微微出汗,偷偷瞥一眼薄奚律,才强自镇定下来,低头站定在薄奚丰面前。
薄奚丰的目光猛然定住,一下一下,从她莹洁秀美的脸上舔过去。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徒惹事端。”薄奚丰看着殷月宁的脸下达了对她的判词,“把她带走。”
“大人,”薄奚律上前一步,“恐怕不妥。”
薄奚丰显然为他的不识趣感到不快。
薄奚律于是低声编出一个顺理成章的谎:“小产妇人,血污不祥。”他的目光瞥向帐外那堆殷月宁换下的沾血衣衫:“属下也是……昨晚才知道。”
薄奚丰吃了一惊,再看殷月宁和薄奚律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晦暗不明。
“留这种人做什么?”薄奚丰厌恶地瞥了殷月宁一眼,但他自矜身份,不肯亲自动刀,只向身边的延乔示意。
但无论从哪个层面出发,延乔的刀自然都没有薄奚律的反应快。
“属下会处置她,”薄奚律挡在殷月宁身前,“大人昨晚之命,属下以为,最迟不过今明两天出发。到时再把她带离军营,免得污我大军气运。”
“你心里明白就好。”薄奚丰闻听此言,这才松口放过。
薄奚律以立即离营赴前线的保证,换得薄奚丰对汉女之事不再追究。
当日午后,薄奚律点齐麾下六队共六百人,离营向北奔广平郡。
此时他身边策马追随的六百军士,大半死于疆场,而幸存下来的那些,日后皆成为乌齐建国初的肱股栋梁,家族衍嗣不绝,权重一时,史称“六队之众”。
这一日雾气极重,过午不散。太阳浸在雾色里,是柔蒙蒙的一团亮。
薄奚律领着殷月宁一同出帐,让亲卫数人好生看顾。殷月宁有些无措地四下望望,又看他。她虽穿男子暗淡粗布袍,仍难掩容色清媚娇嫩,置身军营中,如一颗琉璃宝珠被弃于粗糙瓦砾中,美虽美矣,到底太易碎。
雾色缥缈,薄奚律望了她一会儿,只是看不真切。他最终还是扬声道:“过来。”
他把她抱在自己马上,稳稳地拢在身前。
天兴三年秋,最严谨的史官也难以考定这究竟是哪一天,乌齐部薄奚三郎领汉女、爱犬、六百亲随,在雾色里纵马离营。路与光缥缈不定,仿佛彼此朦胧不可见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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