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侠

　　那年夏天特别的热，午时太阳火辣辣的几乎是直射下来。这光景大家伙儿找个背阳的地方歇晌去了。
　　说来也怪，但见一十六七岁的少年背着包裹独自从小树林里走转出来。就算是急着赶路，也不用大中午得受这份罪吧！这么热的天。连树上的蝉儿也叫不响。可这少年一脸倔强，试要与老天比个高下的样子。看他个子不高，清瘦得很，文质彬彬的脸上很是白净。一身平常打扮，想必是个不常出来行走的小哥。故而脸上既无日晒的斑痕，也没有风吹的皱纹。只见他且走且唱，无忧无虑地拉长着调，声音忽高忽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金子黄澄澄啊——银子白灿灿——若我有钱三千贯——娶那东村浣纱娘——”
　　还没有唱完这“娘”字的尾音“安”。那少年的声音嘎然而止。却道他见着那下山的道上横卧着一个白衣男子，好像是昏迷不醒。为什么说是好像昏迷不醒呢？原因是这大中午的一个醒着的人大概是不会躺在路中间没有树荫的地方。行人早就找背阳处躲躲了，指不定还像佛家本师那样在菩提树下悟道。可惜的是这小土山上本来稀稀拉拉没有几棵树，而树上的叶子呢又都被晒蔫了，确是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避阳的。
　　见此情景，少年先是一愣，立刻料定这人不是中暑昏倒就是热死在这野山。他立马奔将过去，把那昏迷不醒的人翻转过来。少年伸出手指在他鼻前一探，又见他的嘴唇微微动着，确定他没有死。于是他解开那男子的外衣，没想到脱了一层又又一层方才见到中衣。奇怪的是这男子穿了这么多，却没有出汗。
　　这老小子还挺耐热的，看我怎么捞你一笔。这么想着，他在那昏迷男子的腰间摸了摸，找到个锦带。布面一般成色，上面细细地绣着一个金色的压腰葫芦。少年打开袋子，里面有些散碎银子。虽然不多，可在这乱世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
　　那少年笑呵呵地把钱袋子藏进怀里，解下背在身上青布大包裹，在一大堆杂物中翻找了许久，才从里面拿出一把白面折扇来。这折扇最是方便易携带，可谓居家旅行必备佳品。少年用扇子给他扇些许凉风，看他还没有什么反应，就伸手去掐他的人中。
　　可少年的指甲刚触到那男子的皮肤，那男人竟倏得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男子翻身跃起的动作流畅迅速，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你是谁？”也许他其实是想问你干了什么，为什么偷我钱包之类的。
　　那少年的右手腕被他扣住，动弹不得，连连喊着：“大叔饶命啊！”如果少年说的是大侠饶命可能还会打动那男子，毕竟人在江湖混，少不得奉承话，叫人家大叔总是不对的吧。“我……”少年的手被这男人捏得生疼，皱着眉头回他没头脑的问题。“你可以叫我金哥。”
　　那男人刚才只是想试试少年会不会功夫，用内力一激，少年经脉运转依旧如同常人，并无反弹之力。练武之人就算平素隐藏得再好，在这生死关头总难免会露出痕迹。这时听这少年这么一答，不觉哈哈大笑放开了他。“你刚才还叫我大叔，怎么现在变成我哥了。”
　　少年甩甩手，虽手腕还有些酸麻，但也无大碍。他骄傲地扬起头，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姓金名戈。”说完用折扇的扇柄在沙土地上划出了他的名字。
　　男子凑近去看，微微笑道：“看来你小子是书香门第，字写得不错嘛！既然不会武功，怎么敢偷袭我？”
　　金戈大叫道：“谁要偷袭你啊，大叔！我是看你倒在路中间，好心看看你有没有死……”想到面前这人武功了得，他立刻改口，“中暑！谁知道你非但不知恩图报，还冤枉我要偷袭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干嘛要偷袭你！”
　　而那男子听了此话仿佛头上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突然失神怔怔地道：“我……是谁？”
　　“你是谁自己不清楚吗？”金戈朗声大笑，“哈哈！这世上竟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男子突然一把抓住金戈的衣领，脚尖稍一点地，飞身而起。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在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就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的脚轻踩在树梢上，在林子上头飞走。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像金戈询问，边飞边问：“我是谁？”
　　却只听得金戈的尖叫声回响在这小小的山头，他可能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武林高手的施展顶级的轻功。太可怕了，事后他对这位大侠说：“还是不要再用轻功飞来飞去的好，从上面看世界一点也不美好了。”
　　男子牵着金戈在山峰最高处停下，举目四望，下边是一片贫瘠的黄土，上面插着几棵树。在远处西面似乎可以隐约看到一个小村，几户人家，那正是金戈本来要前往的方向。金戈被抛在一旁，距他几步远的地方，吓得脸色发白的他终于停止了尖叫。
　　“我是谁？”男子盘腿坐在山崖边喃喃自语，要知道即便是后世最顶级的哲学家也没有人给出过这个问题的答案。金戈渐渐冷静下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不给这个疯子发现偷偷溜走。看那疯子大叔正练功似的打着坐，金戈小心翼翼地在地上爬着，想着只要绕道那大石头背面就一路狂奔逃命去。
　　男子苦思冥想了一番，依旧没有答案。他突然站起，面对悬崖大叫道：“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还有和颜面活在这世上。”说完做出一副要纵身一跃的模样，金戈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反正，他想都没想就上去抱住那失心疯的大叔。
　　“大叔，不要死啊！”他紧闭双眼，紧紧抱住那男子道，“活着才能赚好多好多的钱，吃天下美食，娶漂亮老婆……活下去，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放手！”那男人冷冷地说。
　　“你先答应我不跳崖！”金戈说，“大叔你答应不自杀我就放手。”
　　“我不会跳的！”男人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小兄弟，我……我恐高。我们还是到安全点的地方去吧。下……下去吧。”
　　金戈听罢此言立刻放手，忿忿地道：“恐高你还飞来飞去，一把年纪了，耍什么帅！”于是二人花费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走到刚才下行山路相遇的地界。金戈的行李还在那里，好在路上没有其他行人。那一堆杂物还散落在那里。他略一收拾，背起行囊继续行程。哪知男子大摇大摆地跟着他的后面，金戈道：“别跟着我！”
　　男子说：“一同走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要到哪里去寻找答案。小兄弟，要去哪里？”
　　“我祖上世代行医，我现在游医天下，积累些经验。”金戈不屑地回答，心想我这么伟大的志向料你这粗人也不会懂的。
　　“哦。”男子淡淡地说，“无怪会上来救我。你看我这是什么病，怎么会以前的事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金戈撇撇嘴，没想把自己小偷小摸的事说给他听。“这叫失忆症。据我估计大概是大叔你和其他人比武的时候，被人打伤了后脑。脑中有瘀血所致。”
　　“那该怎么治呢？”
　　“脑子里的病我不会医。”金戈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天下名医众多，总有人能治好吧。说不定有人认出大叔你来告诉你过去的事，也说不准哪天你再被人打一下头就好了。”
　　“别叫我大叔了。”男子说着，很不高兴。他觉得自己元气充盈，全身气脉顺畅，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被这没功夫的小子叫大叔大叔的，仿佛自己是个糟老头似的。
　　“不过，你醒之前嘴里念叨着‘天什么什么龙叔‘的。我想这大概和你的身份有着莫大的关联。那我就叫你龙叔好了，说不定有以前认识的人听到了，能寻到你。”
　　男子苦笑着，还是被叫做大叔了：“龙叔就龙叔吧。小兄弟，我们不如一路走吧。”
　　金戈歪着头想了想，这大叔怎么说也算是个武林高手。这一路上我也算捞了个免费保镖，他点头道：“行啊！反正我一路上是要遍访名医，求医问道，说不定谁就能治好你这失……”金戈本想说失心疯，好在改悔得快。“失忆症。”
　　龙叔一把抓过金戈的行囊，兴致高涨，道：“小金兄弟，我帮你拿行李吧。方才在那山头看，西面有几处人烟。想来傍晚就可以到了，在那里吃顿饱饭，歇歇脚也是不错的。”
　　金戈心里恼怒，这大叔才见面不多时就要我请他吃饭怎么的？但右手摸到自己胸口刚从龙叔身上打劫来的钱包，不得已点头称是。他斜眼见那龙叔衣衫不整，便说道：“龙叔，你把衣服穿好。要不然到了村里，人家还以为我们有断袖龙阳之癖。”龙叔低头打量了自己，却是外衣垂荡着。殊不知是金戈刚才的杰作，忙整理衣衫。其实他一身白衣飘飘，还是蛮有一代大侠的派头的。
　　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萍水相逢的两人向那个村子走去，哪里猜想得到前路如此漫漫。
　　“龙叔，你是哪里人啊？”金戈问那位失忆了的大侠，龙叔蹙眉想了想，却觉得脑后一阵疼痛之往头顶上窜去，不得不停下脚步。金戈没有发现，边往前走边说道：“听你的口音像是汉中人，可怎么会昏倒在这里呢？看来你的仇人还够多的……这里再往西都快到凉州府了”说着，他发现龙叔已经拉在身后了，回头看去但见那白衣大侠把自己的宝贝青布囊扔在了地上，正抱着头蹲在路边。口中喃喃道：“汉中……凉州……”
　　金戈奔了过去，却是一把抓起自己的行囊。“讨厌的龙叔，你干什么把我的包扔在地上？”他好像没有看到龙叔痛苦的模样，一个劲地推他。“我早就该料到你这老头不是好东西了！既然你不想跟我走了，现在就赔我钱！”
　　“什么钱？”龙叔茫然地抬头看他。
　　“我救了你的命，当然要收钱的。”金戈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这财迷，钻进钱眼里去了吧。”龙叔抬起手就给了他一掌，但念这少年不是什么恶人，况且也没有武功护身，他出手时就收回了九分功力。可怜那少年，还是被他的掌风推了出去，跌坐在几丈远的地上。好在附近都是些黄土堆，没有嶙峋的怪石。不然金戈的屁股就惨了。
　　“黄口小儿，不与你走也就罢了。”龙叔冷哼了一声，转身要走。
　　“头不痛了吧。”金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龙叔猛然怔住了，原来这小子故意与自己纠缠，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他摸摸后脑，果然是不疼了。金戈毫不介意地走过去，拎起青囊，被在肩上。哼道：“金大爷我还不愿跟你一道走呢！”
　　“小金兄弟……”
　　“别叫我兄弟！谁是你兄弟！”金戈似是怒极，道：“你自己个儿没事就不要想了。《内经》有言：通则不痛。你本就有瘀血在脑，硬用气血冲破只会更痛。头痛欲裂，你可能再昏过去，要是遇到个不像我这么善良的人……”话尚未说完，但见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娃儿跌跌撞撞地沿着小路奔过来。
　　她走进后方才见这妇人脸上挂着泪痕，头发蓬乱。而怀中小儿已是脸色惨白，口吐白沫了。“大婶，这孩子怎么了？”金戈走上前问道。那妇人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只是放慢了脚步。叹道：“可惜小哥帮不了我。宝儿我是独子，刚过四岁。三日前不知何故半夜发起高烧来，我寻了这村里的李大夫。虽开了药方，可这孩子却根本喝不进去。我喂了几天，药汤刚进口就被宝儿吐出来了。小哥你想，这再好的药方也抵不出喝不进去啊。李大夫说孩子不喝药，他也没有办法。宝儿连米汤也喝不进去，哪里还喝得进药啊！眼看着孩子发了三天的烧，后来嘴里净说胡话。眼看着要不行了，我只好抱着孩子去镇上找好些的大夫看看。”说着，妇人的泪又留下了。“只是此处离镇上好几里地，怕是来不及了……”话未说完，小儿抽搐得紧了。金戈立刻拦住了她：“不可再走了，这孩子怕是受不住了。”且说着就从布袋中抽出一幅细长的厚棉布来，然后示意妇人将孩子翻转过来，露出后背。龙叔凑近一看，见上面粗细长短插了近百根针。不由心中暗叹：“果然是医道世家，想不到这小子还真有一手。”
　　但见那金戈凝神定气，转瞬间就抽出四根三寸长的银针，直向那小儿背上偏右的几个穴位插去。手不离针，按顺序微微捻旋了半刻。那小儿哇得一声吐了一地，吐干净后神智也甚清明起来。尽管孩子还在烈日下暴晒着，却听他低声咕哝道：“妈，好舒服啊！好像吃了冰一样。”
　　龙叔看得呆住了，心想这姓金的竟有如此高深的医术，能让人在酷暑中感觉像吃冰一般凉爽，倒也绝非平常人物了。难怪小小年纪就有胆量只身闯荡江湖，遍寻名医了。但他转念一想，若连这样的医中高手都无法治好自己的失忆症，那么恐怕自己的后半辈子要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了。
　　正想着，听金戈说：“好了，再留针半刻。大婶能给我看看那李大夫的方子吗？”那妇人哪里还会拒绝，连忙递了过去。金戈看了一下，略一沉吟道：“确是好方子！现在这孩子烧退了，按这方子抓药喝不用到晚上就能好透了。”等了一会儿，金戈取下毫针。妇人摸摸孩子的脑门，已经不烫了。她千恩万谢地一定要请金戈和龙叔去她家里用个便饭。金戈乐呵呵地应了，龙叔也不好拒绝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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