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秋

　　周宋壹有秘密了。

　　王立春发现小儿子居然开始往冬天的棉袜子里头塞东西了。因为一场秋雨，气温骤降，十来度的天气，她就把深秋初冬要穿的衣服提前拎出来洗洗晾干，晒了满满两条绳子的衣服，丢一双袜子她也发现不了。

　　要不是趁着周宋壹去上学她铺床晒被子，还发现不了床脚藏的那双袜子呢。

　　看小孩儿隐私不好。王立春坐在床边，看着蓝白格条纹床单上那只鼓囊囊的袜子，做了一番心理斗争，看吧，给老二知道了不好。不看吧，万一小孩憋着使坏怎么办。

　　藏啥呢，把袜子塞的那么重。王立春攥着围裙，最后还是决定看一眼。

　　她没掂着袜尖朝外倒，而是顺着袜口向里摸，塑料声哗哗直响，她摸到了好些水果硬糖。

　　她松了口气，把袜子放回原处，正准备出门，想到什么，旋即又立住脚，一拍大腿，重重叹了口气。

　　这天周阶下班早，周宋壹还没放学，王立春正在灶屋烧稀饭，周阶衣裳也不换，钻进灶屋添柴火去了。

　　王立春见他回来，手脚利索道：“给我烧鏊子，我烙点烙馍。”

　　周阶掰折洋槐枝，不紧不慢的烧火，木头在火光中迸出哔啵的声响，橙灿灿的火苗跃动在他生出三两白发的鬓边，映的他面容愈发柔和。

　　“哎，老周，你看你们家小周最近有啥变化没？”王立春推动擀面杖，案板随她动作轻微摇晃，细微的面粉顺着案沿儿往下落，扑簌簌的像在她脚边下了场雪。

　　周阶回头拿起炊帚把边沿的面粉给她扫回去，还是思索了两秒，然后才说的：“没啥变化吧，难道是变皮了？”

　　王立春用胳膊肘杵他，说：“人家最近可没皮，不仅没皮，还把糖都攒起来了。他以前可是狗窝里放不住剩馍馍的，现在攒那么多糖，别到时候闹蛀牙。”

　　周阶掏了掏口袋，白色里衬像两只耳朵，被他拽出来，自证清白道：“我可没给他钱买糖吃啊。”

　　“谁说你藏私房钱了，你少掩耳盗铃。”王立春把擀好的馍摊平在鏊子上，叮嘱他：“火小点儿，等下要焦了。”

　　周阶又拿了只擀面杖翻馍，一边翻一边说：“回头我跟他说说，少吃点糖。”

　　“我看他那口牙长挺好的，他哥牙就白净整齐，说起来他哥，都出去好几个月了，也不说来封信。”

　　周阶笑她：“来信你能看得懂吗？”

　　王立春用脚踢他，“显摆的你，就你识字。”

　　“妈！爸！我回来了！”周宋壹背着书包，先往灶屋跑，刚烙好的馍又软又筋道，他揭最上头那张，站在案板一角，拿着勺子往上面抹辣椒油。

　　“儿子，少抹点，咸。吃多了你大半夜又要爬起来喝水。”王立春拿过他手中的勺子，把鲜少带油分的辣椒?回瓶中，随后又用勺子背面把辣椒油摊开，卷好了才递给他。

　　这会儿功夫烙馍已经没那么烫了，周宋壹咬了一口，嘟囔着：“我先去写作业啦。”往常周阶如果没在火边守着，他就会坐下，给他妈烧火。他烧的火总是很旺，王立春说他他也不听。

　　周宋壹填饱肚子后拍了拍手上沾的面粉，趴在他哥初中用的高凳上抄语文作业，此时天还没黑，他坐在堂屋门口，就着最后的天光写作业。他要先写完作业，因为郑尧告诉他，今晚大队有表演的，喊他赶紧写完作业去看。

　　那是某个团，被请到他们镇上表演，演到他们村了，于是闲着的男女老少就开始往街上扎堆了。

　　周宋壹一家三口吃完晚饭，王立春要和周阶一起出门，本来说带周宋壹的，结果刚迈出家门，就看见郑尧牵着郑晴晴，笑嘻嘻的说：“婶儿，出门啊。”

　　王立春笑着应道：“对啊，你们吃饭了吗？没吃家里还有，叫宋壹带你们吃点。”

　　郑尧摇头，拍了拍肚皮，像拍南瓜肚子，脆生生的响。“吃啦。”

　　郑晴晴也跟着鹦鹉学舌，“吃啦。”

　　周阶捏了捏郑晴晴的脸蛋子，被王立春拍开手，叫着先走了。

　　他俩一走，郑尧多动的像只猴，拉着拽着周宋壹说：“赶紧赶紧，要开始了！”

　　周宋壹跟着他跑，郑晴晴跑不快，就被他俩驾着，像荡秋千一样的双脚离地，嘴里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天已经黑了，秋天的夜比夏天多一份浓稠，又不如冬夜那般冷硬，风还没开始往后脖子灌，跑着闹着居然还有些热。

　　他们来晚了，有些大人已经站前头去了，堵着台子，让他们没办法靠近，只能大老远的看见某某某杂技团的横幅，嵌进深红色幕布中，低廉的红丝绒在牵线灯泡下闪出钻石般的光芒。

　　周宋壹叫郑尧往街边挖渠的土垛上站，那里看的远。攒动的人头像一片诡异的海，他们在浪潮中伸长脖子，好奇的目光直扫向前方的舞台。

　　他看见那个男演员下腰，手脚并用的行走，过了一会儿又鲤鱼跃龙门似的站起，头顶碗碟，一个接一个的往上摞。

　　周宋壹想他是怎么用头顶接住十五个碗还不掉的呢？瓷碗口径大，碗不深，要说摞也好摞，能一直摞就是本事了。

　　鼓掌声和叫好声不大热烈，配合着清寂的秋夜，如同每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前奏。

　　男演员下台了，换女演员上来，周宋壹看见她穿一身天蓝色的抹胸和同色系的喇叭裤，边沿都坠着塑料钻石，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十几度的天气里穿这个，周宋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场子却像是热了起来，他听见一群男人大声叫好，音乐声一响，女演员晃动着脖子，抖动肚皮，登时成了全场的焦点。

　　周宋壹觉得无聊，还没前面顶碗的有意思，他问郑尧：“好看吗？”

　　郑尧呲了呲牙，说：“好看，我妈也有这种衣裳，不过她穿肚皮有三四层肉，晃的我爸直摇头。”

　　周宋壹板着脸，在依稀的灯光下看见郑晴晴鼓起拳头，捶郑尧的胳膊，“不许说妈妈！”

　　“哎哎？爸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捶我干嘛啊。”郑尧跟她打着玩儿，郑晴晴玩到一半儿拉过他的手使劲咬了一口，咬的郑尧倒吸一口凉气，喊道：“疼死我了！”

　　周宋壹拉开郑晴晴，扯了扯她的羊角辫儿，心想小丫头是真凶，差点没给她哥咬下一块儿肉来。

　　“不看了，明天还上课呢，回家吧。”周宋壹拉着郑晴晴，目睹郑尧捧手吹气，好不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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