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之下

　　夜色依旧浓重。

　　巨大的落地窗映射着帝都的繁华街巷，天上云层厚重，偶尔有一架飞机悄然划过，或许也会被异乡人暂时当做流星，许下一个微不足道却又郑重严肃的愿望。

　　江林熹在巨大的房间里，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地上，背靠着大床，面前是一台透明小茶几，茶几上只有一个金属钢琴摆件，转一转旁边的发条，还能释放出叮叮当当极为清脆的音乐。

　　她就那么坐着，不断回想着白天的场景。

　　季深为了掩护他们之间的关系，通常是严格而不近人情的。

　　明明早就习惯了的。

　　日复一日地拍摄，排练，东奔西走，江林熹早就感觉到厌倦。

　　网友说她作得要死，不敬业，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愿意跟她合作。

　　她真的不敬业吗？

　　江林熹扯起嘴角。

　　也许吧。

　　她想起第一次遇见季深，是在一个酒会。

　　五年前，她还是个小透明，娱乐圈三线开外，接到的角色不是蠢货美人就是恶毒女配。

　　她早期最出圈的角色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特别任性的千金大小姐，那时微博底下全是骂她的，直接扣着角色名骂。

　　那次酒会是她的一个转机，张跃一心想把她往一个大牌导演那边推，嘴皮子磨破了，人也喝断片儿了，但总算谈成了。

　　她扶着软成一滩泥笑成傻子的张跃离开酒店，路人纷纷侧目，江林熹那时年轻，特别害怕被人拍照发网上，她再被网暴，也害怕张跃仕途不保，于是到处找地方躲。

　　刚巧看到一个人开了车门正要上车，她脑子一热，一个箭步跑过去，直接拉开后排的门，把张跃往里一塞，自己再一屁股坐进去。

　　那个人就是季深。

　　江林熹进去就后悔了。

　　她那时太傻白甜了，又怂，又要面子，别扭得很，支支吾吾半天找不到一个正当理由，生怕被车主赶下来。

　　好在季深比较有修养，也没有看她们，更没有赶她们走，只是问一句：“小姐，有什么事吗？”

　　“呃……”她脸憋的通红。

　　年轻时她就是这样，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混扯，更不敢耍赖，脑子里找半天，理由没找到一个，负罪感倒是找到了不少。

　　好在季深依旧比较有修养。

　　他从车内后视镜看了眼。

　　然后两眼……
　　三眼……
　　四眼……

　　足足盯了有两三分钟，似乎才确定什么似的，很自然地继续问道：“你朋友喝醉了，需不需要我帮你送回去？”

　　他给了她个台阶。

　　江林熹特别不好意思，偷偷从车内后视镜观察那人的神色。

　　她看到一双古水无波的凤眼。

　　年轻，沉静，又格外清明，总觉得很熟悉。

　　但江林熹也没再深想，立刻就顺着台阶下了：“嗯，麻烦你了。”

　　季深打转方向盘，一个转弯回到公路上：“你们住哪？”

　　他腕上的机械表，就着冷白的月光，显得格外干净冷淡。

　　“沿江大道严康风亭。”

　　季深没再说什么，利落换挡，疾驰而去。

　　江林熹看着窗外景色，忽然想起来，一般来这家酒店的车主，都会把车停到车库的，而季深却停在路边。

　　难不成……他本来是想往车库开，来酒店也是有事儿要办，结果还没进酒店呢，就被她给拦着了？

　　江林熹彻底慌了。

　　她确实给人添麻烦了。

　　……

　　但是为什么他愿意被她麻烦？

　　“先生……”她轻轻叫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虫。

　　江林熹骂了自己一句，正准备大声点再叫一下，驾驶座上的季深却微微偏头，“嗯”了一声。

　　……居然听到了。

　　“你是不是本来打算进酒店的？”她开门见山。

　　都到这份上的，江林熹也不怎么别扭了，尴尬就尴尬吧。

　　都自觉坐上了人家的车了，还有比这更尴尬的吗？

　　季深似乎有些意外，食指敲着方向盘，慢悠悠解释：“本来是的，但进去之前接了个电话，有个人跟我说，我要的，已经被抢走了。所以就不必了。”

　　“你要的？”江林熹惊讶于他的用词，“实在不好意思，把你的项目搞黄了。”

　　“没关系，现在看来，那个抢走的人也不错。”

　　“啊？”
　　她迷茫。

　　季深看着她，居然笑了一下。

　　“你是风云娱乐的艺人吗？”他转了个弯，拐上沿江大道，“我投资了一部电影，本来跟导演说好，女三的位置留给我定的那个人，结果半路上被风云娱乐的人给截胡了。”

　　江林熹：“……”

　　更尴尬的来了。

　　“呃……”江林熹大脑信息繁杂，一堆问题亟待解答，最后她抽出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你为什么不再去把角色抢回来？”

　　问完她又后悔了。

　　还能为什么？

　　人家不屑。
　　人家是大佬，怎么可能这点格局。

　　于是江林熹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你以前……见过我？”

　　话音刚落，车子一个颠簸。
　　“哧——”

　　江林熹狠狠前倾，头撞到副驾驶座背上，张跃甚至滚到了地上。

　　她生怕张跃吐了或者撞坏了，赶紧捞起来。

　　季深这次是完全回头，也有些慌张，紧紧盯着她：“你怎么样？！”

　　“啊……”江林熹被他的神色吓到，愣了几秒，“没事儿。”

　　不该啊。

　　看他那样，肯定是老司机了吧，怎么慌得跟新手上路一样？江林熹自己都不至于这么慌。

　　“抱歉。”季深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转眼就恢复正常，“刚刚没看到红灯。”

　　“对不起，我不问你了，你安心开车。”江林熹说道。

　　怎么能随便跟司机聊天呢？

　　江林熹头靠在车窗上，松了口气。

　　发生太多事，她很难应付。

　　居然还这么巧地坐上了对家的车。

　　自己被迫没礼貌也就算了，偏偏运气还跟坨屎一样。

　　她看了看张跃，已经睡熟了，鲜艳的红唇微微张着，呼吸声比往常重了些，耳环垂在通红的脸颊上，眼角还带着泪。

　　不久，张跃开始说梦话：“姆妈……我……打电话……真的……好……回来……”

　　说的是方言，江林熹听不懂，却有点想哭。

　　季深没有多话，车里只剩张跃一人梦呓。

　　江林熹很难受。

　　她感觉很疼，疼得全身痉挛，为了避免落泪，她闭上眼假装要睡。

　　她和张跃，一个举目无亲，一个独自强撑。她知道张跃很想家，其实江林熹也希望自己能有家想。

　　可是他们都不要她了。

　　她还欠了一堆债，她必须要改变现状。

　　暗暗下定了决心，今晚睡个好觉吧，明天接着奋斗。

　　虽然也不知道未来在哪。

　　……

　　“马上就到了，这时候就别睡了吧。”季深瞥见她闭着眼睛。

　　于是江林熹睁眼。

　　就那一眼，他们准确无误地望进对方眼里。
　　就那一眼，她逼自己做了个决定。

　　季深帮江林熹开门，江林熹驮着张跃，迅速丢回了床上。

　　然后迅速跑到了门口。

　　还好，没走。

　　江林熹匀了口气，这才抬头，微微笑道：“今天谢谢你，我叫江林熹，你应该也知道了，我是风云娱乐新签约的艺人，请问，您贵姓？”

　　“季深。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

　　面对突然正经的江林熹，季深有点意外，随后眼睛里，渐渐染上了一点光亮。

　　“你是季深？！”江林熹险些失态。

　　京圈大佬，季氏大公子，季深。娱乐圈恐怕无人不知。

　　知道是大佬，但没想到这么大。

　　“季总，我们加个微信吧，改天请你吃饭，算是报答。”江林熹稳住心神。

　　她决定追他了。

　　江林熹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很漂亮，熠熠生辉，笑起来明媚如春雪消融，她自认为状态很好，头发没乱，妆没花，微醺，红裙，媚眼如丝，玲珑有致。

　　她等一个答复。

　　也在赌。

　　压上一切。

　　成功万人之上，失败查无此人。

　　也许是疯了吧，但她真的不想再困于现状了，季深没有赶她下车，那么早晚会有这一刻。

　　“江小姐。”他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你这是在向我自荐吗？”

　　“也可以这么说。”她很肯定。

　　好。

　　季深有些恍神，奇怪的欣喜麻醉了神经。他明明没有喝酒，却兴奋得像个毛头小子。

　　“既然如此，那就别改日了。”

　　江林熹错愕。

　　他攥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就今天吧。”

　　来不及反应，季深拉着她，一直往外跑。

　　那晚风很大，有雨。

　　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些特殊商店还亮着招牌，桃红色的灯光照在积水的路面上，空气中残留着夜来香的气味。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雨水淋湿了他们全身，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发丝黏着江林熹的脸颊，她惊讶地看着他。

　　下一秒，是冰凉的吻。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事态完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江林熹理应保持冷静，可风雨和暧昧都来得那么及时，仿佛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盛大告白。

　　而对面那个人，已经爱了她很久很久。

　　江林熹从梦中惊醒。

　　摸了摸脸颊，触感湿凉。

　　看向窗外，还是深夜，而她还是趴在小茶几上。

　　她头疼万分，下意识打开手机，三十二条微信消息，十一个未接电话，都是季深。

　　曾经有那么一刻，她是真的以为他们相爱。

　　可那又怎样？

　　所有浪漫都源于她有心的利用。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不纯粹。

　　江林熹木然地点开微信。

　　“来找我。”
　　“今晚不来吗？”
　　“算了。”
　　“你好好休息。”
　　又过了二十分钟。
　　“今天不是故意的。”
　　“你生气了吗？”
　　……

　　最后一句——

　　“各自冷静吧。”

　　江林熹烦躁地将手机翻个面扣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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