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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楼(二)
蔺兰催被卷进湖底,没有窒息感、手摸过的地方更没有流水潺潺,他当即明白了一定是不知何时,他再度陷入幻境。
蔺兰催所在之处,乃是一座宫殿。雪为砖,琉璃为瓦,一张铺至门前的地毯。他发觉自己赤足相行,此刻正站在殿门边,遥遥往下看去。
这宫殿竟然是凌空伫立、收于层云腹中。蔺兰催不受控制地想要跳下去,但是触碰到了门上的禁制。
他走不出这里。
蔺兰催尝试放出一道剑意,但只觉得四肢无力,根本无从下手。
他的腰骤然被人搂紧。蔺兰催僵在原地。
“师兄,”应飞光拨开长发,贴在蔺兰催的颈侧,“你修为全无,无处遁身,纵使跳下去,也活不成了。”
太近了。这个距离近到他能感知到应飞光的吐息。不知怎么,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属于他的这份心脏,开始着火。蔺兰催心绪复杂,便没有接话。
应飞光仿佛习惯这样的场景,继续自顾自念叨,“天锁一族,看到未来的只言片语,会让你痛苦吗?”
“兰催师兄,我弄不懂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我也弄不懂,为什么……”
应飞光趴在蔺兰催的肩上,沉沉睡去。蔺兰催后知后觉嗅到一股酒味,但依然不带情义地推开了应飞光,把他丢在地上。
他走过红毯,抱来一件单薄的被子,扔给应飞光。
蔺兰催半蹲着去看他,小师弟长开的模样谈不上多夺目,明明是流水般的清俊逸尘,被眉心入魔的印记捣毁。他探出手指,连自己都不明白原因,只是很想抹掉它。
应飞光泄出一两点梦呓:“兰催……”
蔺兰催立刻抽回手。
他想起,应飞光现在只是刚拜入黄粱梦的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目光清澈,讨人喜欢,怎么会堕魔呢?他想着,忍不住轻轻地对着幻境的这个应飞光问:“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蔺兰催站起身,走上台阶。这个宫殿不知道耗费多久才建成,偏殿一汪忙碌的人群,各自负责着扫洒庖厨等事宜,布置倒是和他在望极峰的并无二致,很有人间气。
蔺兰催走近了,才发现一丝诡异:她们的表情像是批量印刷的一样,动作僵硬,来回重复。
这是禁术,蔺兰催没有看过此类的书,那书页依然清楚地在识海中浮现,驱使活人当做傀儡的禁术,人虽然保留了生命体征,但除了剧痛之外,对外界浑然丧失五感,只能生不如死地度日。
应飞光悄无声息地又站到他身后,蔺兰催攥紧门框,怒言:“你做了什么?”
应飞光说,“师兄不是要他们活着吗?”
蔺兰催道,“这也是活着?”
应飞光抖了抖唇,说不出来话了,哀怨地望着蔺兰催,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犬。他说,“师兄,你离开黄粱梦后,发生了很多。”
蔺兰催着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应飞光,这双浅棕色眼睛里盛满的、暧昧炽热的情愫,都令他害怕,令疏萍仙君害怕。他看着应飞光金缕黑袍上的酒渍,跟着察觉到一些微弱的悲伤。“你……”
“我不想让别人做我的主人,”应飞光说,“只好让他们都为我所用了。”
“你不应该这么做。”
应飞光道,“师兄,你的道是众生,我的道,是自己。我常常忘了师兄不喜欢我这般自私自利的小人,可是,等到魔修遍布三界,师兄,你的众生,会包括我吗?”
蔺兰催听着自己心跳渐渐平静下来,被一篮水浇灭了似的,反说问:“我的剑折了,应飞光,你知道,它折在哪里么?”
“兰催师兄,”应飞光怔怔地望住他,“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蔺兰催突然头痛欲裂,他的魂魄一寸寸被扯回去。这是未来的剪影,他的梦魇,蔺兰催早就明白这类预知意味着什么,从应飞光撞倒他满怀的书籍、而他冷淡地避开知识,他与应飞光注定纠缠不休,直至反目成仇。
秋叶箫声中,老师劝他不要往心上去,然而愈是如此,那些梦就愈清晰,渐渐扎根在蔺兰催的心扉里,成为无法挽回的魔障。
他醒来,已是在望极峰,而非书楼,意识略微混沌了些,竟然连现在是梦还是现实都分不太清楚,他皱着眉,只觉得浑身酸痛,眼眶发胀。
盘腿坐在蒲团打坐的春深隐发觉他醒了,至床榻前递上一杯水,低声说,“师兄,掌门下山一趟,要我先看顾着你。”
“你的修为如何了?”
“老样子。”
“我这是……怎么了?”
“那日你方进入书楼八十层,八十一层突生变故,竟然就这么灰飞烟灭。我们身处七十九层,犹未感觉到,两个时辰后,一个弟子才发觉不对劲,但是我们又不曾具有进入‘因果’的修为,是掌门率人亲自走了一遭,这次的事情直接惊动了三长老,师尊他也出山了。书楼之祸乃是人为,有人在阵法里动了手脚。”
蔺兰催稍作沉吟,“魔修?”
春深隐肯定道,“魔修。”
“只是我黄粱梦?”
仙界四门,黄粱梦的书楼、承凤台的锁楼、扶行山的屏楼和秋涛住的溟楼,书楼藏上古文书,锁楼锁戴罪的魂魄,屏楼纳四面八方的珍奇宝物,唯独溟楼是一潭洗髓炼骨的湖水。四门一同构成了这道除九重天外的仙界屏障,抵御妖魔进入其中。
“不是,还有溟楼,秋涛住的弟子说,溟楼素来无人进入,他们都只敢远远看着,近日不知为何徒增尸骨,掌门下令尽数捞起来,居然都怀着魔丹。”
“等等,你说我进入了‘因果’?”
“是啊,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手上还拿着一本书。”
蔺兰催一愣,“什么书?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春深隐想了想,“我草草翻了几页,似乎是说筑镜的。”
筑镜是阵法的一种,但原理浑然不同,一般而言,阵法通过片段连接成完整的聚落,筑镜却可以阵法之中再生阵法,如此循环,因而对施术者的修为和天赋要求极高。凭空消散的“轮回”层的阵法,正是老师布下的筑镜,但不是在和“因果”层的衔接之间,且都是一种保护性质的递增。蔺兰催并没有接触过这一领域,他的时间几乎全用在悟剑之上。
蔺兰催说,“‘轮回’层怎么会灰飞烟灭?”光是那些禁书的执念,都能够起到抵抗术法符咒的作用。
春深隐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掌门前几日清点藏书时,把禁书域挪到了‘因果’。”
蔺兰催哑然,“我不知此事。”
春深隐替他掖了掖被角,说,“你前几日忙着为新弟子授课。”
“是我疏忽了。”
“你不要太自责。”春深隐淡淡地说,“专心养病,这个月的课由我代你。”
“这么一说……我很久都没见你舞剑了,师妹。”
“我身体抱恙。”春深隐没有什么表情,摸着自己手腕间的玉镯。
蔺兰催顿时感觉喉咙被她的举止堵住了。他知道春深隐的微动作是拒绝继续对话的含义。
“你清醒了,那我便走了。”
“嗯。”
蔺兰催靠在床头看她挥着云彩似的长袖,沿着来路离开,和事故无关,他们早就过了无话不谈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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