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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魂
吴涧大脑先空了片刻，紧接着怒气才开始一丝丝上涌。
霁月纯净的眼神、她不似作伪的话、那颗红光已熄灭多时的珠子、心有余悸的梦魇……昨晚的情节在脑海中循环，慢放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化作一句“人心险于山川”。
他额角青筋抽动，眸色暗暗，面若寒霜，右侧唇角斜斜一勾，挑起一个冰冷的讽笑，半是阴鸷，半是自嘲，泄愤似的将佩剑狠狠掼在桌上。
木桌年事已高，扛不住铁剑的冷硬，一声巨响尚未完全发出，即湮灭在木板断裂的稀里哗啦声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然而更不伦不类的还在后头，他在心里专注地撂下狠话，正想着“日后你若不幸被我撞见，我定当……”，床榻上一声低呼即穿越桌剑相击与桌板坍塌的两重嘈杂，精准击中了他的耳膜。
“怎么啦？吴涧，出事了么？”霁月显然刚从梦中惊醒，鼻音浓重，声音听起来有些奶。
吴涧没撂完的狠话哽在心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颇有种重拳击棉花的滑稽。
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结上下的时候，因为他又凝眸确认了一遍，床榻上依旧空空如也。一时间，他竟有些纠结自己的眼睛跟脑子到底哪个出了问题。
“嗯。”他微微颔首，对霁月“出事了”的言论表示认可。
“出什么事了？”
“你……没了。”
短暂的沉默后，对面传来一声清脆的肉响，像是掌心猛拍脑门的声音。
“哎呀，这桩事我忘记同你细讲了！”
接下来，霁月详尽解释起昨夜未说完的、除报恩以外那被吴涧忽略掉的第二件上岸大事——集魂。
“现在我的魂魄大部分都飘散在外，留在我身上的很少，所以只有从每日日落至次日日升我才能现出身形来。”
“那该去哪找？怎么找？”饶是吴涧读的书多，却也是头一遭听说这等稀奇事。
“水灵姐姐们说我应当去魂飞魄散前到过的地方碰碰运气，但我的记忆早随魂魄一并散走了……”
魂魄不全，则记不起往事；记忆尽失，魂魄便无从寻起。如此，岂不是恶性循环，成了死局？
吴涧水墨描绘似的长眉拢起。
“没关系，我在千秋雪呆了有千八百年了吧，纵使还留着记忆，之前的事多半也记不清了。如此想来，失了记忆也没什么遗憾的。”霁月魂魄虽少，心态却是不错。
吴涧不置可否，良久，他薄唇翕张数次，方勉为其难地提出猜测，神色难看得紧：“那……你那位恩公会不会知道一些？”
“说不好，不过无论他知不知道，我都要好好报答他的。”提及救命恩人，她声音都更轻快了几分，吴涧甚至能想象到她此刻弯弯的眉眼：“希望他能尽早来寻我，最好是晚上来，毕竟白天我就不见了……”
“够了！”听她说着那位“恩公”，吴涧烦躁至极，一时没掩藏好情绪。他揉了揉额心，干咳一声找补道：“咳，集魂是大事，你专心一点，不要走题。”
“要去哪儿找，你可有打算？”他又问她。
其实，他知她定是没什么打算的，若她能在一团乱麻中理一条思路出来，就也不叫傻子了。抛个难题给她，不过是想叫她收收乱七八糟的心思。
不料她竟想也没想即答道：“有啊！”
“你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她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
总归一不知恩人所在，二未明魂魄散处，天下之大又尽是闻所未闻之地，去哪儿又不一样呢？
吴涧闻言一怔，目光先微妙地柔软几分，随即又无端添上些莫名的恼意：“你怎么就这么信我？”
“信任不是个美好的词嘛？”关于他为什么生气，霁月一时极摸不着头脑。
吴涧无声做了个深呼吸：“可你我萍水相逢，你才知我多少？”
经他这一问，霁月方觉自己对他确实关心得不够，了解太少了些，也难怪他要恼。若这想法叫吴涧知道，只怕他要当场厥过去。
她转着不怎么灵光的脑子，艰难地将二人昨夜在千秋雪的对谈复盘了一遍，学着吴涧问她“是什么人”、“要做什么”的流程努力增进对他的了解：“吴涧，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去做什么呀？我听一个水灵姐姐说，每个生命皆有自己的使命，你的是什么呢？”
“我？”吴涧把目光移向窗外，似陷进了某种回忆。
“我来自……一个不算太好的地方。”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将来处轻飘飘揭过，低低一哂，颇具些自嘲意味：“而且与你报恩相反，我为寻仇而来，我手上这把焕魂剑便是能指引仇人……之物。”
说到结尾处他顿了顿，终究未将“仙力”二字说出，选择含混过去。
“你这把剑真好，既能换金珠子又能指路！”
吴涧既期盼她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根弦能将他明显的暗示勘破几分，又担心她当真领悟他的意思，一时间好不纠结，未承想却等来她对焕魂剑的一句夸赞。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不是想说这个……”吴涧紧捏眉心，一句叹息里颇具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并非谁都如你一般？”
“有些人自地狱中来，向血海而行，纵有一程途经人间，却注定不能有心有情；纵百般抗拒千般不愿，也终难避开一条噬心饮血的罗刹道。”
他言尽于此，边静待霁月揣摩他话中深意，边暗暗打算起以后：若她明白过来离了他，这仇家他自己找也无不可，纵使那人将大半仙力都搁在了她身上，焕魂剑失去指引作用，于人海茫茫中苦寻一人无异大海捞针，他也自认倒霉了；若他都已说到这份上，她还没反应过味，那便休怪他不仁，谁让她自己傻？
“这样的人真是可怜，我们要多多帮助他们才行。”霁月一声感慨斩断他滔滔江水般的纷杂思绪。
吴涧凝视她半晌，一时语塞。他强自抑住骂娘的冲动，心下却飞驰而过一队草泥马。
妈蛋，傻子都利用，他可真是个禽兽！
……
“我们要去东留了么？”
经过清早的对谈，“禽兽”吴涧良心发现，打算多给予傻子一些“打个巴掌给个枣”式人文关怀，于是当天下午，霁月即得了这么个好消息。
从前在湖底时，她便常听水灵姐姐们提起东留的繁华，心向往之。若非日头尚未落下，吴涧定能看到她眯成一条弧线的弯弯笑眼。
“嗯，东留城毕竟是京都，我想你从前或许去过。”感受到她声音里的激动，吴涧暗想：看来这枣给到了点上。他在心里为自己竖起大拇指，眉梢轻轻扬起又矜持地落下，端着风轻云淡。
霁月对东留甚是期待，刚欲再打听几句那儿的情况，目光无意与他腰际那把焕魂剑相接：“那你寻仇的事怎么办？”
吴涧眼皮跳了跳，按下隐隐的心虚，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顺路。”
“心有灵犀！”焕魂剑很没规律地摇晃几下，似被人轻拍了拍以示赞赏，剑身来回蹭过他侧腰，酥麻的颤栗沿脊髓一路蹿上头。
他喉结滚动了极轻的一下：“我……去拿舆图。”
东留城贵为人界京都，其富丽繁华自非照烟可比，且深居腹地，与之更是拉开了好些距离。
吴涧制定了一套极详尽周到的行程计划，途中行经系州等多个名城，都可一并逛上一逛。
霁月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只觉荒郊聚山水，闹市起城郭，花添四时色，繁叶藏蝉歌……天下之大，竟无一处不值得。
“你说的这些地方，你都去过么？”
“没有，”吴涧眸中一抹晦暗转瞬即逝：“我走过的地方并不比你多，讲给你的都是从书上看的。”
曾经，他亦如今日的霁月般对这世间心存期待，只是后来，便不再有了。
“真好，千秋雪就没有书。”霁月却这样说，语气里充满艳羡。
这份艳羡竟让吴涧有种错觉：过往漫漫不堪年岁里，其实不乏一些细碎的好时光。
“无妨，我读过很多书，路上可以一本本讲与你听。”他将昨夜霁月安慰他的话还给她：“往后说起来，你便也是看过书的人了。”
他最先为她讲的是本《系州风物》，因为系州城是他们将要经过的第一座大城。
每座城都有能让人留下记忆的点，系州便因其茶馆儿里的说书文化而闻名。
有道云“山外山通三界，系州城汇七方”，上穷碧落下黄泉，三界中古往今来任何大事都逃不过那儿说书先生的嘴。
“当真？！”听闻说书先生的厉害，霁月声音里满溢兴奋：“那我能不能问问他们我的恩公在哪儿？”
“自然！”吴涧笑意温润，确是兜头泼了她一盆冷水。“只消告诉他们你那恩公姓甚名谁，若他在这世间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自是能探得些消息的。”
需得知道姓名，还要大名鼎鼎，霁月心里火苗登时熄了个七七八八，仅余一粒小火星滋滋往外冒着颓败的青烟。
听她不再开口，吴涧原本只是轮廓弯起的眉眼总算蔓进几分笑意入眸中：“所以，还是专心集魂吧。”
……
半月后，系州。
花影缀素墙，新雨润旧街。
二人抵至城中时刚下过一场如酥春雨，烟霭散尽，风光明媚鲜妍，千古名城独有的韵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晕渲得尽致淋漓。
街上热闹却不嘈杂，小贩慵懒地张罗生意，行人惬意寒暄。人间三月天，雕梁画栋间，似乎什么都很多余。
大抵生活顺遂，吴涧这些时日添了不少人气，早不复千秋雪的寒月下那张晚娘脸。
他右手持一柄公子哥儿们耍帅常用的水墨折扇，往左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一间茶肆门前停下：“进去听一段？”
有热闹可听，霁月自是乐意之至。
二人进去时，说书先生的表演才刚开场：“今儿个老朽便给大家说说这仙冥两界流传至今的两桩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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