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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我从小就被当做一味药使用。
东地人,身体里流着能医治百病的血,对别人来说是福祉,可是对自己来说,却是痛苦。因为我即使是跌倒擦破了皮,流了一滴血,自己也要忍受着剜心之苦。哥哥说,他们只有在身患重病或者伤口很深的时候,才会疼的难以忍受,可是我不一样,对我来说,没有大伤与小伤的区别,只要流血,就犹如万箭穿心,只能疼到昏迷为止。
母妃生前患着病,不能渡血给别人。能救人的人,只有我一个。每次渡血昏迷之后醒来,我总是面临着十分诡异的一幕:母妃、哥哥和哑姑三个人全部面含悲色的坐在我的床榻边,齐整整的守着我,作苦大仇深状。该散发的悲伤都已被他们三人散发的淋漓尽致,我个人就很没有发挥空间,只能作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看着他们。
人总是这样的,受了苦,倘若有人太心疼你,自己就不好意思再心疼自己了。
可是,即使他们心疼我,即使我能装出轻松的样子,疼痛还是不会减少的。关爱只能安慰疼痛,不能治愈它。无论母妃和哥哥怎么关怀我,到了渡血的时候,我忍受的,依然是剜心之苦。
在我母妃和哑姑走了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也发生过几次渡血的事,我醒来时,就只有哥哥一个人守着我,我开始时觉得很不适应,疼的迷迷糊糊的,总是忘记了母妃跟哑姑不在的事,还问哥哥,母妃跟哑姑怎么不一起过来痛苦。哥哥不能回答我,只是愈发悲痛,似乎是要连母妃和哑姑的份子一起承担下来,他总是看着我,说对不起。
就是因为哥哥对我说对不起,我再也不在渡血的时候喊疼。
我哥哥,为了看我,以前的时候,放弃尊严从那个洞里爬进来,现在,不顾父皇的命令和朝廷纲纪闯进来,他总是对我最好的。无论哥哥现在有多么高的地位,无论有多少人跟在他的身后,都没有办法抹去他小时候失去母亲的痛苦和受到的欺辱。我是帮不了他的,无论多么想,多么认真的钻研那些书,我就是看不懂里面说的兵法和权谋,我没有办法帮他处理哪怕一件事情。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叫他担心,在疼的时候忍住。也忍住疼痛,也忍住一个比疼痛还要难以忍受的东西。
那个东西,就是想要不疼的愿望。
每次渡血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的想,如果世上有一个神医,能医治百病,那我就不用再渡血了。救人的法子有那么多,这一种,实在太疼。
可是世上迟迟也没有出现那样一个神医,我还是要渡血。我自己知道,我这个愿望是不对的,因为来这里渡血的人,都是没有办法的,倘若不用我的血,他们就会死。假如我的愿望得以实现,我不再用忍受疼痛了,就会有很多人因为不能得救而死。所以,这个想要不疼的愿望,就很卑鄙。不好的事情,不对的事情,应该藏在心里,然后等着能有一天忘了它。
我总是渡血,我总是疼,疼的时候,我想到的所有事情,就是能不疼。那个愿望,我没有办法忘记。
如果说,我对哥哥有什么秘密,它可能就是这个愿望。
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哥哥在治理牧国,我的血能让牧国不至于被夏国攻打,那就意味着减轻了哥哥的负担。他心疼我的时候我就要装作很高兴的看着他,他为我想办法摆脱渡血的时候我就要告诉他我打心眼里愿意渡血救人。反正,我就是要让他好好的,也不能让他像失去母亲一样难过,也不能让他像被别人追着打一样屈辱。
这样,他就能忘了小时候的事,他就能不恨父皇和皇后了。
母妃说,恨是比疼痛还难以忍受的事。我忍着疼痛,就能让哥哥不用忍着恨。
我以为,只要我自己不说,哥哥就会一直以为我是真的很喜欢渡血的。我以为我能瞒住他。
可是,他在出远门的时候折回来告诉我的话,他在第一次抱我的时候说的话,就是带着我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自此之后再也不必忍受剜心之苦救人。
哥哥能这样,我很高兴。
可是,就是因为高兴,我才不能真的让他担着惹恼夏国人的危险把我藏起来。
我没有见过牧国的其他人,我不认识他们。我只是名义上的牧国公主,我不是真的。我不知道肩负着公主的责任拯救牧国子民是怎么回事,我甘愿做一味药的原因只是因为我认识的、让我感受到自己像一个公主一样被疼爱的我的哥哥。
母妃以前,会在我躺下很久之后来到我的榻边,我闭着眼,很久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时间久了,她就会叹一声气,对着她以为的已经睡着的我说,如果未央能长大,那就好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我吃的饭在增加,我在变高,我是长大了。可是母妃还在盼望着我长大。
在哥哥给我送来的书里,我看到一本记载皇室的,里面提到牧国的十七公主,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上苍降罚,心智残缺。
书里的事都是真的,母妃也从来不骗我。可见我的心智是真的长不大了。
只有哥哥一个人经常夸我聪明,只有他自己会跟我说关于长大的事。
我要像一个能长大的、没有残缺的、完好的妹妹一样陪在哥哥身边。让他做很幸福很高兴的人。有了这个愿望,那个能不必忍受疼痛的愿望,就可以暂时忘记。
哥哥走了之后,我自己在偏殿待了很久,想找出一本有关于长大和惊慌的书。但是过了很久,我也没能找到。
我出了偏殿,在膳房里找出清晨时剩下的饭菜,吃饱了,突然记起我很久没有去竹林里了。
竹林是让我对哥哥微微有那么一丝不满的原因之一。因为书里说,高人都是坐在竹林里深深思索以达到提升境界的目的,我自己就常常效仿高人坐在冷宫的竹林里深深思索,这些年也有了不少成效。但是哥哥他在这一点上很不上进,每次我拉着他进了林子,他想到的不是思索,而是叫我在里面唱歌跳舞和引鸟。
关于鸟的这件事,是很玄妙的。我母妃说东地人能通灵,通灵的表现就是能引鸟。我觉着,通灵的表现应该是能引来鬼而不是鸟,母妃的话八成是哄孩子的。后来我的年纪渐渐变大,唱歌时飞来的鸟也越来越多,我于是很惶恐,总是害怕在我唱歌的间隙有哪只盘旋在我头上的鸟突然失禁。我自己思量着,鸟的数量是随我年龄的增大而变多的,那么等我老了再唱歌时,鸟的数量一定会达到巅峰的状态,那样就更无法避免有一只鸟失禁的问题。为了消除这个顾虑,我特意在一个黄昏跟哥哥研究了一下,鸟们要不就是喜欢我的声音,要不就是喜欢我唱的曲子。倘若它们喜欢的是我的声音,那我说话时就合该也有鸟围着我叫,但是没有。所以结果是它们喜欢的是我唱的曲子。我将一支曲子教给哥哥,把他拉到冷宫的竹林里,让他按着我的样子唱一遍,奇怪的是,一只鸟也没有出来。换成我了,就有一只很好看的大鸟带着很多小鸟飞来。
从那以后,我就相信我是能通灵的了。不过,即便是相信了,每当唱歌的时候见到鸟,我还是忍不住看它们,总希望知道究竟是怎么个通灵法。
遗憾的是,我跟鸟太不一样了,看了它们那么久也还是弄不懂。我能弄懂的事只有我可以在唱歌的时候带一些吃的过去,可以喂它们。
我在膳房里找到小米,捧了一大把,走到竹林里,开始唱歌。
不一会儿,照旧就有一群鸟跟着一只鸟飞过来,照旧盘旋了一阵子,也照旧没有失禁,我把米撒了,看着它们吃。
我不唱了,它们也只顾着吃,彼此都很沉默。我想了一会儿,对那只领头的鸟说:“你不觉得这次跟以往不一样吗?”
它在吃米。
“以往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没有来,”我指指空地四周的竹子,“你忘了吗?以前我唱歌的时候,有个人坐在那里看。”
这只鸟根本就不记事。它的头小,脑子就也跟着小,记太多的事就放不下了,我也不必太苛求它。
并且,每次领头的鸟都长得一样,我不确定这一只是不是以前的那些只中的一个,可能它是记事的,它是真的没有来过,没有见过我哥哥。
哥哥在的时候,周围很安静是没什么的,可是哥哥走了以后,周围安静下来我就很不习惯,而且有些害怕。所以,尽管明知道这只鸟不会说出人话来,我还是坚持着出声:“我哥哥此次是真的出远门,不是像以往一样的出很近的远门,他是去夏国。”
我强调:“夏国太远了,而且又很大,夏国人可能很坏,我怕他们伤害我哥哥。”
它去吃后面的米,用尾巴朝着我。
我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对着一只正面朝我的小鸟说:“我哥哥是骑马去的,他的马是很出名的一匹黑马,听哥哥说它很好看,你们能不能飞过去找找?”
这只小鸟的头比那只大鸟的还小,我觉得它可能根本什么都记不住。
我的头比它的头大这么多,都不能认识哥哥的马——我也根本不知道马是长得什么样的——这只小鸟一定更不能认识。
我指着地上的米,跟它说:“米不是最好的东西,你可能没有哥哥,所以你不知道,哥哥才是最好的。比米要好的多。”
这只鸟不能理解我哥哥的好,也不能理解我担心哥哥的心情,它是不会帮我飞去看看哥哥的。它就只知道吃米。
我自己在鸟中间蹲了一会儿,觉得腿都麻了,就站起来试着走了几下,我勉强没有踩到地上遍布的鸟,出了竹林。
它们不肯代我去看看哥哥,我今天,很不想唱歌给它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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