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风月录

　　新婚第二日。
　　何承君一觉醒来，身侧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摸摸被窝，已经冰凉。估计陆镇渊早就离开了，一定还放轻了动作，不然他早该醒了。
　　他垂眸掩去不明的情绪，又抬头看向窗外。这天黑得早，也亮得晚，此时外头大亮，怕是巳时了。
　　因着陆镇渊的伤，他们的婚事一切从简，办了酒席送了洞房便是结束，这时候倒也不需要回门请安之类，他的亲人都不在京城，将军府里也没有他需要见面的老夫人。
　　下人来敲了门，他懒懒应道：“进来罢。”
　　一个小侍女过来服侍他穿衣起身。倒没有什么不适应，他父亲是青州知州，也算大官，他从小就是锦衣玉食，有人服侍的小少爷。
　　两个小厮搬来桌椅，又摆上了一碗瘦肉粥和几碟精致小菜。
　　他眼尖地认出他们是昨日帮陆镇渊搬轮椅的，只是其中一个或许是看何承君面善，没了昨日的拘谨，笑眯眯地搭话道：“夫人，现在用午膳有点早，您先吃点，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再和将军一起去厅里用午膳。”
　　“能换个称呼么。”何承君打了个呵欠，问：“你们将军呢？”
　　他还要探探陆将军的口风，看人家愿不愿意为他的梦想投个资，不然套个近乎也是好的，毕竟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好的夫人，咱们将军应该回自己东边那屋了。”小厮没有改口，反而加重了“夫人”和“咱们”的语气，像是真的为将军身边多了个枕边人高兴。
　　何承君意味深长地勾唇，“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小的刘应。”
　　“嗯，我知道了。”把你要来当贴身小厮好了，瞅着脸圆溜溜，长得挺喜感。
　　之后他不再说话，喝完粥，优雅地接过刘应递来的茶水漱口，起身准备去府里熟悉一下地形。二品的武将，府邸肯定比他六品芝麻官的破院子大多了。
　　“夫人要找将军的话，让小的带路吧。”
　　“不用了，我自己逛逛。”
　　何承君气定神闲地整了衣襟，迈出门槛。
　　·
　　这是哪里？
　　失策了，出来之前应该先要一份地图。
　　何学士内心有些慌张，但是表面上依旧闲庭信步，像在逛自家后花园……也确实是。
　　他索性往东边走，看能不能碰运气遇到陆将军或者别的下人。
　　忽的，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炸开，引得何承君望向传来声音的那间屋子。
　　他疾步走过去，敲门问道：“有人吗？”
　　“咳咳，别进来！”是陆镇渊。
　　听起来很慌乱，出事了么？也不知旁边有没有人照顾。他有点担心，悄悄开了一条门缝往里瞅。
　　陆镇渊竟靠着床边坐在地上，衣衫有些凌乱，旁边有几片碎瓷片，像是他要拿茶水时，从床榻上跌下来了。
　　正当何承君要闯入之时，一道白影闪到他脚边，他低头一看，原是一只小猫。
　　也就是这一愣神，小猫窜了出去，钻进花丛里不见了踪影。
　　他也不再管小猫，直接道：“我进来了哦。”
　　随后推开门，正好听见陆镇渊的一声叹息。是在叹自己行动不便，在他面前丢脸了吗？
　　想必他也是很难过的，昔日手执红缨枪驰骋疆场，如今却这副病恹恹的模样。
　　何承君迅速收回投在陆镇渊领口隐约露出的小麦色健壮胸肌上的眼神，如是联想道。
　　他也不废话，干脆利落地像昨夜那样将他扛到床上，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小猫挺可爱的，可惜跑掉了。”
　　那人蜷曲的手指略微松开，道：“嗯，府里下人前些日子捡来的，就养着了，它会自己回来的。”
　　“那它跑了，将军岂不是很无聊？不如我给将军念个书吧。”何承君余光瞥见小桌上几本整齐的书籍，还是全新的。
　　陆镇渊没有异议，他说的很对。
　　还没等何承君从那堆七七八八的话本子里眼角抽搐地挑出本正经点的书，就又有小厮来传话了。
　　正是抱着小白猫的刘应，他道：“将军，夫人，郑太医来了。”
　　皇上命御医每两日都要为陆镇渊看伤，也不知是重视，还是监视。
　　小猫“咪”了声，又窜回陆镇渊怀里了。
　　“叫他进来罢。”
　　只见一年纪约六七十的白胡子太医拎着个木箱进来了。
　　“参见陆将军。”他作了揖。
　　“嗯。”
　　郑太医上前为陆镇渊把了脉，沉吟片刻，道：“将军的脉象并无变化，仍用先前的药方便好。”
　　陆镇渊颔首，看不出情绪，道：“多谢郑太医。”
　　“那老夫就先退下了。”
　　郑太医来得急，去得也急，这停留的时间还不到半刻钟呢。
　　何承君走到门外，跟上他道：“请留步。”
　　郑太医恭敬地行礼道：“夫人。”
　　“将军的眼睛和腿，能治好么？”
　　郑太医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恕老夫无能……别说老夫了，整个太医院，也没有能治的。将军的眼睛是中了北蒙特有的毒药，目前无可解；而双腿则是经脉寸断，再无站立的可能。”
　　何承君听了，只是沉默。
　　然而郑太医正要告退，二人就听闻一声不屑的冷哼。
　　“庸医！”
　　那少年十六七岁年纪，一袭朴素白衣，玉簪束发，也拎着药箱，玉肌似雪，眉目清秀，男生女相，可谓长着一张芙蓉面的美人。
　　他只是轻飘飘瞥了郑太医一眼，就径直从两人中间走过去，嫌弃地推开拦着他的小厮，冲到陆镇渊房门前，扬起下巴高傲地说：“将军，您的病，我能治。”
　　何承君心说真好看，虽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陆镇渊蹙眉，朝着那小厮呵斥道：“你们就随便放人进来？府里的侍卫都是干什么用的？”
　　小厮“扑通”一声跪下来，“将军饶命！实在是小的拦不住他，侍卫大哥都被他打晕了！他自称是什么神医的徒弟……”
　　少年接道：“我乃昆仑山庄神医之徒，穆子清。”
　　何承君此时也跟进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昆仑那位传闻几十年前就过世了，哪里来的十几岁的徒弟？
　　他道：“将军，看他这么自信，不如让他试试？”
　　穆子清对着他莞尔一笑，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友好。
　　怎么何承君也跟着这小孩闹。陆将军头疼地扶额。
　　“刘应，你先带他退下。”“是。”
　　虽然好奇，但刘应也只能老实地带着那个小厮退下。小猫在陆镇渊怀里探头探脑，三两下就跳到刘应肩上，一起离开了。看来它更喜欢刘应一些。
　　此时房内就只剩何、陆、穆、郑四人。
　　陆镇渊心里自然是希望自己康复的，于是他决定让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诊个脉，死马当活马医了，索性也没有什么损失，总不会有人闲到刺杀一个已经不成威胁的残疾将军。
　　穆子清故作深沉地把了脉，又询问陆镇渊能否拆开纱布让他看看。他点头，放下了床边帘幕。
　　片刻后，穆子清从帘内钻出来，打开他的药箱，掏出纸笔写药方。很快，他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递给郑太医。
　　“你看看，是不是比你开的方子好？况且，我会接经脉的针法，也有解毒的丹药。”
　　郑太医看着药方，双手颤抖，一言不发。这个样子，那就是默认了。
　　他又冷哼，“庸医！”
　　何承君观察着两人的神情，作出简单的判断：这少年确实有本事。不过还是要看陆将军的意思。
　　此时穆子清忽然歪头看向他，一改心高气傲的模样，满脸无辜地陈述：“这下终于相信我了。”
　　何承君眼底闪过凝重，他怎么跟有读心术似的？
　　“郑太医觉得没问题，那你就留下吧。”陆镇渊终于发话，一锤定音。
　　“多谢将军赏识。”少年吊儿郎当地作揖，“不如我也为何大人诊个脉？”
　　说完也不等何承君答应，就拉住了他的手。
　　穆子清诊诊脉，就抬头看看他的脸，又低头诊诊脉……何承君忍不住挑眉问他：“怎么了？”
　　少年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瞥了眼一旁毫无存在感的郑太医。郑太医识相地退下了。
　　“我看何大人好生眼熟，您是不是……屁股上有个红色胎记啊？”穆子清羞涩地垂眸。
　　何承君：？……？！
　　“你从哪里得知的？”他莫名其妙，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哦，我乱猜的。”
　　何承君保持礼貌的温润笑容：“请不要用假话糊弄我。”
　　“真的，爱信不信。”少年耸耸肩。
　　然而两人的谈话声放得再轻，陆镇渊也听得见，他假意咳嗽了两声，皱眉“看”向何承君。
　　听上去像和老相好叙旧似的。而且何某还对人家始乱终弃的那种。
　　何承君莫名有种在正房面前跟外面的野花谈情说爱的怪异感，默默闭上嘴，瞪了穆子清一眼。
　　而后少年又一脸无辜地留下一瓶药丸，一张药方，离去了。
　　·
　　房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二人，显得有些冷清起来。
　　何承君将药方交给门外小厮，将解毒药的小瓷瓶轻置在那人床边小柜上，对着陆镇渊道：“将军，好好休息。”
　　“要走了？”那人抿唇，又别扭地开口道：“书……不念了？你答应了我的。”
　　这么简单的一句挽留的话，叫这位大将军说出来，莫名就让何承君的耳根有些热。
　　他辨认了一下天色，他出来转悠那么久，还碰上这么一遭，估摸着也差不多午时了。
　　他上前试探性地去拉陆镇渊的手，手心盖着对方的手背，摸到一条浅浅的伤疤。他道：“我们先用午膳，用完了我再念，正好午休。”
　　“嗯。”陆镇渊被他手上的一丝凉意蹭得缩手，但并未甩开他，十分淡定。
　　何承君倒是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了，狠狠地唾弃了自己的卑劣举动，然后收手笑道：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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