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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正午的日头白晃晃地悬在头顶,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
“杜家今日午时便来接人,那三十两聘金到手,老汉愿尽数奉与李爷。”林老汉喉结滚动,混浊的老眼带着哀求,“只盼李爷看在一条人命与杜家姻亲的份上,高抬贵手。”
院外围观的村民一阵骚动。结阴亲在这村里不算什么稀奇事,给早夭的孩子在底下寻个伴,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说起来也算一桩成全。
可像林家这样,孙女还吊着一口气,就急吼吼收了聘礼定下阴亲的,还是让不少人心里犯了嘀咕。
“……这、这也太急了点吧。”刀疤脸身后一个年轻手下没忍住,低低咕哝了一句,被他回头横了一眼,立刻缩了脖子,不敢再言。
刀疤脸混迹市井,逼良为娼、卖儿鬻女的腌臜事见得多了,此刻眉头也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亲祖父把还没断气的孙女当货物一样“预订”出去,终究让他觉得有些硌硬。
“我管你是卖孙女进窑子还是配死人,老子只管拿到钱。一百两,少一个子儿,”他猛地将手中短刀往地上一甩,“剁你儿子一只手!你也别想拿个快断气的糊弄完杜家,再来糊弄老子。”
他目光刮过瘫在墙角的林秀才,吓得后者一个哆嗦,□□处瞬间洇开一片深色水渍,骚臭味隐隐传来。
院外围观的村民被这架势慑住,议论声低了下去,但脸上神情各异。
“结阴亲?荞娘那口气不是还没散吗?”一个年轻妇人声音发颤,下意识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
“林家丫头这病怕是难了。若真能成,在下面有个依靠,对她未尝不是个归宿。”
“话是这么说,可这人还没走呢,就谈这个,总觉得心里头不得劲儿。”
“啧啧,三十两啊。”一个尖嘴猴腮的村民咂摸着嘴,语气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嘲讽,“不愧是秀才的闺女,这死了都比咱们活着的值钱。”
“唉,都是让这债逼的。”一个牙都快掉光的老婆子喃喃道,“荞娘横竖那样了,若能换她爹平安,让林家渡过这一劫,也是她最后尽的孝道了,是她的功德。”这话引来周围几个老人沉默的颔首。
破旧的木门并不隔音,比起那“三十两聘金”的恐惧,更让周黎生心底发寒的,是村民们的反应。
没有想象中的惊恐与谴责,只有礼数、归宿、孝道、功德这些冰冷的吃人字眼,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将已死的林荞和未死的周黎生裹挟其中。
在这里,个体的意志轻如草芥,连死后的躯壳与名分,都能被至亲当作筹码,明码标价,甚至还被镀上一层温情脉脉、合乎礼法的金边。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头涌上腥甜。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真的呕出来。
愤怒吗?
愤怒已经烧过头顶,只剩下冰一样的清醒。
在这里,她的价值观是异类,是无人能懂的疯话。用现代思维去硬撼这盘根错节的礼教巨树,只会被碾得粉身碎骨,死得更快。
那便魔法对轰,用你们的规矩,打你们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暴怒,蹲到林晋为面前。
男孩正懵懂地玩着蚂蚁,对门外的算计一无所知。
“晋为,”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阿姊教你句话,好不好?”
她一字一句,缓慢清晰地重复了几遍。不需要他懂,只需要他记住,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最天真的语气,问出来。
*
门外,林老婆子听到有人似乎理解,立刻像是找到了同盟,拍着地哭嚎:“就是,我们也是没办法,都是为了这个家……”
“爷爷!”
一道稚嫩的、带着几分懵懂痴傻气的童声,清脆地插了进来,打断了大人们的盘算与唏嘘。
林晋为仰着头,脸上满是真切的困惑:“你之前不是说,阿姊和赵哥哥定了亲,阿姊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吗?”
他歪了歪头,像在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让阿姊去给别人家的死人当媳妇呀?”
“阿姊到底算是谁家的呀?”
童言无忌,却字字如刀。
精准地插在了林家不曾提及的关键点上——婚约!
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刚才那些还在议论“孝道”、“功德”的村民,脸色全都变了。一道道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林家三人身上。
一女许二门,活人配死鬼。
这在哪朝哪代,都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缺德事。
“林满仓!”一个黑瘦汉子猛地吼了一嗓子,“你们林家还要不要脸了?荞娘是许了赵家秀才的!我呸,这就是读书人家干出来的事?”
林老汉那张伪善的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荞娘这不是病得厉害吗?这婚约……这婚约到时候自然就……杜家那边也是情况紧急,我们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她爹再不成器,也是他爹,总不能看着断手断脚。”
林老婆子见势头不对,又跳了起来,指着人群骂:“关你们屁事,那赵如是一个小辈,还能管到我家头上?我孙女眼看就不行了,死了能给家里换三十两银子救她爹,那是她的福气,是她的孝心,总比白白死了,什么都没落下强。”
“我呸!人还没死呢就算计得清清楚楚。”
“就算真有个万一,那也该是赵家未过门的媳妇。”
林老婆子还想跳脚骂,却被更多愤怒的指责淹没了。
周黎生隐在门后,冷眼看着这场面。
一丝冰冷的嘲讽,掠过她的眼底。
你要讲孝道、讲家族存续,我便祭出信义与名节。看吧,你们奉为圭臬的礼教之刃,终是割开了那层虚伪的皮囊。
今日她需借力打力,用陈腐、恶心、令人作呕的规矩去反击他们,如同戴着镣铐跳舞。
但终有一日,她会挣破这吃人的罗网,不必再借孩童之口,不必再引旁人攻讦,她要这些人,连同他们口中所有的规矩,都只能在她面前,乖乖闭上嘴。
*
呜哩哇——
一阵尖锐、嘶哑的唢呐声,突兀地从村口方向传来,由远及近。
那调子本是喜庆的,此刻听来却带着一股钻入骨髓的阴冷,硬生生压过了院内的喧哗。
所有人心头一跳,骇然望去。
一队穿着暗红色短褂的人马,正缓缓地朝着林家院子走来。为首几人吹着唢呐,腮帮子鼓胀,脸上却毫无表情。
他们身后,四个面色沉肃的壮汉抬着一具暗红色的小棺材。棺木上,贴着一个硕大、刺眼的金色“囍”字。棺材旁,跟着一顶同样暗红、装饰着白色纸花的小轿。
杜家接冥婚的队伍,来了。
队伍沉默而有序,只有那诡异的唢呐声在空气中盘旋,衬得院内死一般寂静。一股寒气从每个人脚底窜起,汗毛倒竖。
“吱呀——”
那扇破旧的屋门,被一只瘦弱、惨白中透着一丝不详青灰的手,缓缓推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倚着门框,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
刹那间,万籁俱寂,连那恼人的唢呐声,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掐断。
日光下,少女穿着一身空荡荡的粗布衣裙,挂在嶙峋的骨架上。脸色是一种近乎诡异的惨白,白得毫无血色,隐隐泛出一丝青灰,
那是濒死之人或是久病沉疴到极致才会有的颜色,透着沉沉死气。
她长得是极好的。即便是在如此病态的状态下,也能看出那精致的底子。
以往,这具身体的原主总是怯生生地低着头,厚重的刘海几乎遮住眼睛,让人忽略了她这份如同雨中白花般的美丽。
此刻她却高高地昂着总是低垂的头,那些总是遮挡视线的碎发被冷汗濡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反而毫无保留地露出了整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本该是楚楚可怜的模样。
可如今,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怯懦、卑微,反而亮得惊人。那光芒锐利、冰冷,带着一种从死亡深渊挣扎回来后、不顾一切的清醒与决绝。
极致的病态死气,与那双过分明亮、燃烧着生命力的眼眸,形成了强烈到令人心悸的反差。
她的出现,与不远处那支抬棺接亲的队伍,构成了无比荒诞、无比骇人的画面。
“鬼……鬼啊!”村民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惊叫,带着最原始的恐惧。
“这脸色,我的娘诶,跟刚从坟里爬出来似的。”
“看着是不像要死的人啊……”
“就是,眼神清亮着呢!”
“没死又怎么样?杜家人都来了,还能空手回去?”有人躲在人群后,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与残忍,“林家敢不收这个钱?杜家能善罢甘休?”
林家人更如同白日见鬼。外人不清楚,他们自家人还能不清楚吗?林荞分明已经有出气没进气,只差最后一口气便要咽下去了,怎么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周黎生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林家三人身上。
林老汉手里的烟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林秀才挣扎着抬起肿胀的眼皮,惊愕地望向这个早已被他遗忘的女儿。
林婆子的干嚎卡在喉咙里,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你……你……”
她“你”了半天,猛地反应过来,嗓音尖利得能划破人耳膜:“鬼,肯定是鬼,死了还不安生,快给我黑狗血,泼她!”
周黎生嘴角,极其微弱地勾了一下。
不像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她轻轻喘息,瘦弱的胸膛微微起伏,那双亮得骇人的眸子,如同两点鬼火,映照着这荒唐的人间。
三分死气,七分妖异。
声音飘忽,却字字清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方才昏沉之间……好像见着阎王爷了。”
她顿了顿,看着林家人骤然惨白的脸。
“他老人家问我……”
“你阳寿未尽,命不该绝。”
“究竟是哪个……这么急着,送我下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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