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月亮

　　2012年夏天，网络上甚嚣尘上的世界末日传言并没有如期而至。

　　夏至这天，宁城老街上树荫郁郁葱葱，阳光从盘旋交织的天线和楼上各家随意晾晒的衣服里倾洒而下。配合着不绝于耳的蝉鸣，整条宁城老街变得生动盎然起来。

　　“下一站，宁平街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公交车从宁城郊区开进市里老街，周围空旷的景色逐渐变得生动起来。马路四通八达，人群熙熙攘攘。公交四周是各色铝制招牌，午后的光洒在上面熠熠生辉。

　　公交播报员的声音将这行字念得字正腔圆，这和平常念的普通话不太一样，像是机器仿声，语调的最后抑扬顿挫。

　　苏因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车内冷气打的充足，隔绝了窗外炙热的暑气。

　　公交车开的本来就慢，现在又被人流车流四面环绕，碰到前方的红灯，像老爷车一样晃了一下，吱呀呀停下来。

　　苏因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接起电话，传来苏母顾梨的声音。

　　“因因，快到你表叔家了吧？

　　“嗯。”苏因换了只手接电话，“下一站就是了。”

　　“去了你表舅家记得叫人，妈妈现在的工作性质，需要经常出差，平时顾不上你学习。眼看你就高二了，特意给你转去宁城一中，这是宁城老学校，每年上重本的比比皆是。”顾梨顿了顿，“因因，我知道你一向让人放心，高中这两年在你表舅家住着，你表哥也是一中高三的学生，有个照应。等妈妈空了就回去看你。”

　　苏因从小父母争吵不断，苏母是个女强人，出差应酬不断，那时候刚赶上工业浪潮，不少人下海赚了第一笔金。许母眼光独到，开了个家具的厂房，每天围着厂房东奔西走。

　　苏父苏继和是体制内一个小职员，朝九晚五，顾梨经常出差顾不上家里大小事。苏因从小便被放在邻居亲戚家，吃百家饭长大。

　　长年累月，夫妻两颇有怨怼。彼此指责对这个家没有责任感，两个人频繁的冷战吵架，家里乌烟瘴气。

　　苏因时长记得，两人一吵架，就将自己一推出房门，隔着房门传来父母的怨怼争论。

　　大概是终于吵不动了，随着苏继和远调出省，两人在自己刚上高中时领了离婚证。房子和抚养权归顾梨，车归苏继和。

　　十几年的婚姻终于走到尽头。

　　苏因对此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从两人后来发展成当着自己面，无所顾忌地吵架时，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因因，在听吗？”听筒传来顾梨的声音，拉回了苏因的思绪。

　　她拽了拽书包的带子，静静说道:“我听到了。妈，我快到站了。”

　　“对了”，苏因边收东西道，“我爸上周来看我了，他来宁城这边出差。”

　　顾梨那边传来别人的声音，“张姐，这个报表是不是有点问题，这边几个数字不太对。”

　　“我待会看看。”话筒那边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因因，你刚说什么？”别人打岔，顾梨没听清苏因的话。

　　苏因扣着电话的手指略微收紧，话在嘴边打了两个转，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没什么。”

　　“妈，我到站了，之后再说吧。”

　　苏因挂断了电话，收拾东西下了车。宁平街这一片说是商业街，物价确实不高，很多老宁城人爱来这买东西。周围店面熙熙攘攘，还未到夜晚摊位便已经摆出来，烟火气十足。

　　巷子口表舅已经迎了出来，表舅顾昆平已是不惑之年，中年人的身材免不得的有些走样，着着一身灰色长衫，带着一副眼镜，平添了几份斯文之意。

　　“因因，来了。”顾昆平几步迎了上来，边伸手去拿苏因手上的行李边说：“你舅妈和我刚刚下班，没能来得及去接你，这一路过来热坏了吧。快进屋吹会空调，你婶婶已经在准备晚饭了。”

　　“谢谢舅舅，这一路过来很方便。”苏因抿了抿嘴，手不自觉地将耳边的短发别进去，一笑脸颊边两个梨涡若影若现。

　　两人说着便进了家门，厨房里的表婶说着边擦围裙，边走了出来。表婶李茹看着干练，一双用修眉刀精心修过的眉毛显得精致利落。

　　她笑着走过来，摸了一下苏因的头：“这是因因吧，一晃这么多年没见，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上次见你还是几年前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吧。”

　　表舅家以前常年居住在外，这几年因为工作原因，一家才又搬回宁城。苏因家里从小聚少离多，亲戚彼此之间倒是不常走动。

　　只是苏母顾梨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与作为哥哥的顾昆平自小关系亲厚。做哥哥的心疼妹妹这些年独自一人在外打拼不容易，又带着个即将高二的女儿在身边照顾。

　　心疼之余，两人也怕耽误苏因高中学习时间。一合计，将苏因先寄养在顾昆平身边，和自己儿子顾盛放在一个学校，也好照应。

　　“婶婶好。”苏因扣了下手指，温温地问好。

　　“欸，好。昆平你先带因因看下房间，把东西放下，熟悉熟悉。你表哥出去买点做饭的酱油去了，一会就回来。”李茹说着，着急去厨房看还在炉子上炖的汤去了，剩下苏因和顾昆平两人。

　　“因因，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顾昆平说着带着她进了一间卧室，卧室里还贴着一些篮球海报，桌面还有些音乐磁带整齐的堆放，布置着倒是男孩气十足。

　　“这是你表哥顾盛之前的房间，他昨天刚收拾好搬出去，有些东西还没有来得及整理。这小子，我回来让他好好收拾。”顾昆平温和笑道：“不用拘谨，把这当成自家人就成了。”

　　“舅舅，过来给你们添麻烦你了。”苏因笑着说。

　　“不说这些。行，那你好好收拾行李，我去帮你婶婶做菜了，饭好了喊你出来吃饭。”顾昆平说着抬脚出了卧室。

　　苏因打开行李箱，将带过来的书本和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按类放好。拿出来整理时才发现，书本倒是颇多，塞了半个箱子，衣服却是没有几件。

　　不多时便收拾好了，苏因坐在桌边的床上，床上用品看着崭新应该是刚换过不久，公主粉的颜色给这个屋子添了几份少女的气息。

　　苏因凑上去一闻，扑面而来暖暖的阳光味道，让人仿佛置于清晨的夏日，温柔却又热烈。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踩着拖鞋起身，走出了房门。

　　走到一间靠近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半掩开着。

　　苏因鬼使神差下推开了门。

　　房间宽敞明亮，大片的阳光洒进来。

　　光弱之处，清瘦的男生窝在电脑旁的沙发上，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按着手机屏幕，似乎在打着游戏。

　　他背对着光，磨样隐晦不清，懒散躺在沙发上，后背肩胛骨清瘦得分明。

　　苏因的脚步停住，犹疑地眨了眨眼，这和记忆中表哥的形象似乎不太对的上。

　　男生听到门口的动静，抬起了头。

　　苏因也在这一刻看清了他的模样，莫名摒住了呼吸。

　　男生的眉色寡淡，下颌线利落分明，一双黑色眸子带着不及眼底的笑意。微微上调的桃花眼，头发在光影下看着有些像棕色又有些像栗色。

　　窗外墙边的窗帘时不时被风浮起，透着绰绰约约的白色窗帘，夏至的绿意像藏不住般地调皮出现，让人一抬眼便被入眼高大挺拔的树荫吸引。

　　还有窗边的那个少年。

　　场面仿佛定格住，两人都没有说话。

　　男生重新垂下眼，不甚在意的继续手机的游戏对垒。
　　自然而然的样子仿若无人之地。

　　“……你——”

　　苏因有些不知所措。踌躇间，身后传来了开门地声响，而后是鞋子拍打地面发出的撞击声。

　　“因因？”

　　苏因瞬间回了头，眼前的少年身穿蓝白校服，身材颀长，一头微卷的头发和李茹不谋而合，明亮的眸子，嘴角扬起的酒涡，一看便带有明显顾家人的外貌特征。

　　“顾盛……哥？”

　　“噗呲”身后的男生不由地笑出了声音。苏因有种手忙脚乱的感觉，不由地转头向后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比窗外明媚的阳光，更为耀眼的存在。

　　男生的眉眼舒展开来，本来看似寡淡的眉眼鲜活了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苏因的心跳在顷刻间停了半响。

　　仿佛就在这一刻被摄住心魂，愣在当场。

　　以为是在嘲笑自己，顾盛看向他，“江妄辞，你笑个——”

　　考虑到苏因的存在，不想给这个多年未见的表妹留下第一面不好的印象。顾盛将后面不文明的话咽了回去，转而回怼道：“让你帮我买点东西带回来，你倒好，一回来转头窝在这，害的老子还要下去跑一趟。”

　　江妄辞懒散笑笑：“顾盛，这是你表妹？”

　　“是啊，之前和你提过的，来我家住的妹妹。”说着转头看向苏因，“怎么样，还是我比较帅吧。”

　　苏因一时怔住，看看他，又回过头来看向窝在沙发上的那个男生。

　　江妄辞看了眼苏因：“得，别往脸上贴金了。”

　　顾盛愤愤不平：“江狗，你盛哥我这么帅气鄙人的脸，怎么看都是我更加分吧。”

　　“哦，”江妄辞平静点点头，“我忘了，昨天谁游戏输了学狗叫来着。”

　　顾盛：“……”

　　苏因本来紧张的情绪不由被顾盛熟稔的语气打散几许。严格来说，他和表哥顾盛已经快五年没见了，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成长飞快，苏因以为再见顾盛会有陌生和尴尬，没想到一见面，倒仍是熟悉中那个明朗的少年。

　　说话的间隙，江妄辞已经从座椅上起身，走到苏因面前，轻笑说：“你好，我叫江妄辞，是顾盛的朋友。”

　　苏因别开眼，耳尖不易察觉地有些泛红和，背在后面的手不自觉攥紧，“你好，我叫苏因。”

　　那一刻，苏因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雷，像是呼吸不畅一般。

　　江妄辞笑了一声，手插在裤缝边口袋里，转头向顾盛回了声，“走了，东西给你放在桌上了，我待会还有事。”

　　“得得，您贵人事多，赶紧撤吧。”顾盛不在意地说道，“下周一记得我的随声听啊。”

　　江妄辞转过身，随意挥了下手臂。和一旁苏因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别管他了，走，因因，咱们吃饭去，我妈听说你今天来烧了一桌子好菜呢，我这个亲儿子好久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了。”顾盛晃了一头微卷的头发，少年气十足。

　　苏因不禁莞尔，跟着顾盛来到客厅。餐桌上舅舅顾昆平不时夹菜给苏因，说道：“因因，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这个月底开学就能转过去。你比顾盛低一级，在高二八班，到时候让顾盛带你一起过去，不用担心。”

　　说着顾昆平敲了一下专心玩手机的顾盛：“听到了没，你小子，记得带你妹妹去学校，什么事帮衬着点。”

　　“知道了，知道了。”顾盛从手机中分出些精力，应着顾昆平，“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因因受欺负的。”

　　苏因笑着说道：“没事的舅舅，您不用担心。”

　　一顿饭的氛围和谐轻松，饭后苏因主动要求洗碗，被李茹给打发看电视去了，一家人坐在沙发看电视。

　　电视里正好重播春节档上映的喜剧电影，不时的抖包袱和喜剧幽默逗得人忍俊不禁。顾盛更是笑倒在了沙发上，卷卷的头发一颤一颤的。

　　吃完饭，看完电视，几个人简单洗了澡，苏因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换上自己熟悉的棉制睡衣，苏因擦干净半湿的头发，仰头躺在了身后的床上。嗅着床上暖暖太阳的香味，一天来奔波的疲倦感方才涌入心头。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苏因从床上翻了个身，透过书桌后的窗户，看着万家灯火。每一个小小的格子里亮起一盏盏温暖的灯，里面住着家家户户，众生百态尽显。

　　苏因低下头，不禁叹了口气。

　　她换了个姿势平躺着，不由想起中午遇见的那个男生，他说，他叫江妄辞。

　　苏因在心中默念了遍他的名字，平静的心脏错觉般的又有些躁动。

　　那天午后日光，明媚耀眼，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美好，这是独属于苏因的初见之喜。

　　夏日的绿藤遇风疯长，

　　如同少女无人诉说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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