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江湖

　　三

　　赶了一天路的柳叶飞，在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后，懒懒的躺在了床上，眼睛闭了又闭但就是没有丝毫睡意，身体明明早已疲惫不堪，但精神兴奋的似乎还能再绕着整个汴京城跑它个几圈。
　　在努力的、努力的第一百一十三次闭上眼又睁开时，柳叶飞不得不苦笑着承认自己失眠了，而导致他失眠的原因却非常简单，简单到只有三个字——方傲泠！
　　江湖传闻，方傲泠是个病殃子，成天离不开药罐，他吃的药比常人吃的饭都多，而且深居简出行踪莫测，“忘情楼”的事务全全交由总管林落雨负责。
　　世人都笑他真是走了好运，有个林落雨在帮他掌管着“忘情楼”，否则此刻“忘情楼”又怎会是现在这般光景，说不定早就消失于江湖，甚至让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柳叶飞不喜欢江湖传言，因为江湖中的传言就像是菜市场中几名老妇人家常里短，所说的八卦琐碎加无聊，但不喜欢不代表他不去听，毕竟八卦的内容都不是空穴来风，有些还是能信上一二的。
　　所以柳叶飞有些同情方傲泠，但更多的是对他的好奇，好奇他病得这样厉害的身子，怎么能在这血腥江湖中拥有立足之地？怎么能让精明干练的林落雨甘心居于其下？怎么能让“忘情楼”旗下全国三十六处分堂的四百一十二人，个个忠心不二，誓死效忠？
　　方傲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真如传闻中的无用？还是他深藏不露？亦或是另有隐情？
　　可不管怎么样，像这样的一个人自己竟是对他有着万分的信心，坚信他应该不会令自己失望！
　　思前想后，柳叶飞从床上一跃而起，扯过床头的外衣套在身上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　　※　　※
　　夜，悄悄的过，渐渐已深。
　　月华清冷如水——
　　“落雨阁”的灯光刚熄，“雾泠居”的烛火却亮了起来，烛光打到窗纸上，印出一个昏黄的身影。
　　柳叶飞从自己的客房来到院中，抬头间正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倚窗而坐。
　　看来今晚没有睡意的人不只是他一个而已，原来方傲泠也没有入睡呀……
　　心中一动，脚尖一点，使出上乘轻功“流云纵月”人便有如大鹏飞入九霄，为免引人发现他并未借助任何外力，而是凭着一身深厚内力，在空中以双脚互踏，一连几个换气直上三楼屋檐，找了个角度落定以手支撑，透过微开的窗缝静静观察着屋内的动静。
　　方傲泠此刻只在里衣外披了件外衣，端坐在书案前，正提笔疾书。
　　他的发散着披在肩上，低头时浏海挡住大半张脸，在荧荧的灯火下令人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朦朦胧胧的看到他削尖的下巴。他的手很瘦，指骨有如竹节，根根指节明显，碧青色的血管虽伏在皮肉之下，凸起间竟似能感觉到频频脉动。他的唇很薄，却也很白，是久病之下的没有血色的白，也正因为他的唇白，才衬得他的脸也白，一样是没有血色的白！
　　不知为何柳叶飞心中竟一下揪痛，下意识的想抓紧胸前的衣领，可才一动作便回过神来，愣了下，不由摇头嗤笑不已。
　　然而这个动作却引起屋内人的注意，猛的抬起头，锐利如鹰的眸子直射过来，冰冷的可以冻结一切。
　　“什么人？”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一道劲风从他的指尖破空而出，划出窗缝直射柳叶飞眉心。
　　柳叶飞心中一惊，如此强劲的力道还是自己平生仅见，如若换了平时自己双脚在平地之上，这枚暗器也许算不得什么，以他的身手可轻易接下这枚器。
　　可如今不同，他人在屋檐之下，身悬半空之中，双脚离地只能以手支撑着身体，一身功力此刻可说是全无用武之地，情急之下一个翻身射过暗器，待得站定后才发现自己是因情势所迫，而从旁边一个半开的窗子内翻入了屋中，而此刻方傲泠的“残月神剑”正冰冷冷的架在他的颈子之上——
　　“柳公子真是好兴致，大半夜不睡跑到我这‘雾泠居’ 屋檐上，难道是来赏月吗？”方傲泠一句话虽问，却是极具讽刺味道。
　　柳叶飞扭了下有些僵直的脖子，干笑两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道：“这里风水好又凉快，正好赏月，正好赏月！呵呵～～”
　　方傲泠发誓，他从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被人抓个正着不但没有丝毫悔意，还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仿佛刚刚他真的是来“赏月”的一般。
　　“柳公子赏月的方式可真是与众不同，看来在下似乎是打扰了呢！”方傲泠冷笑，手中“残月”又向前递了几分，锋利的剑锋才触及肉皮便划出一道血痕，鲜血的液体顺势流下。
　　感觉到颈间温热的液体及冰冷的剑锋，柳叶飞不禁以余光向下瞄了一眼，一抹笑僵在嘴角再也笑不出。
　　“方楼主的手举了半天应该也酸了，可不可以把剑放下再说？”
　　方傲泠虽是江湖人，但也是个生意人，开罪人尤其是江湖上有名气的人物这种事，他还是不愿做的，毕竟“忘情楼”还是要在江湖上混下去的。
　　心中一犹豫，手中力道便在潜意识里放轻不少，柳叶飞就在等他分心，甚至就在等这一瞬——
　　左手掌一招“流云飞玉”，翻手一把抓向方傲泠握剑手腕，一个旋身，右手食指以“灭魂指”中的“神形俱灭”连点他胸前五处大穴，其速度之快，反应之敏，认穴之准，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可方傲泠就是方傲泠，别人防不胜防不代表他没有防备，只见他先是一愣，身子向后一倾，手腕翻转间“残月”划成一个半弧向内侧削来，及时阻退了柳叶飞的那一掌。
　　由于事出突然，他虽有一定防备，却也只能以守为主，眼见柳叶飞的“灭魂指”瞬间便要点上自己胸前五处大穴，方傲泠只得一个侧身险险躲过，然而柳叶飞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改指为掌，一招“蚀心掌”攻向方傲泠。
　　方傲泠大惊之下以掌迎上，两股强大的内力猛的冲击在一起，两人均血气翻腾不已，各退三步，方自站定。
　　高手过招如白驹过隙，快！快得未来得及眨眼！只一瞬便已交手数招，且招招一触及分，虽有些微劲风，却未发出多大动静吸人注意。
　　一番较量下，柳叶飞此刻不得不承认方傲泠有足够的实力掌管“忘情楼”，而江湖上的传闻也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烟雾弹，耍着“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种兵法谋略的手段而已。
　　看来这方傲泠还真是个人物，自己可大意不得！还是先攻心为妙……
　　方自打定主意，柳叶飞眼珠在方傲泠身上一转，笑意又上嘴角：“在下只不过是借着方楼主的屋檐赏月亮，方楼主不同意说声便是。如此举剑追杀在下，让旁人看来还道是被在下欺负去了呢。要是传扬开来，方楼主面子上怕也是不好看吧？”
　　这话真是说都无意听者有心，方傲泠因久在生意场上打滚，对一些官宦人家狎玩娈童、男宠之事，还是熟知一二的，心中鄙夷，暗中也曾帮过不少那些可怜的少年们。
　　如今，突听柳叶飞语中带戏，神情轻慢，再加上之前的一番打斗下，自己身披的外衣早已掉落于地，而身上的里衣也在挣扯间敞开大半，露出白晰却不失坚实的胸膛。
　　一阵燥热猛的冲上头顶，冰冷漠然的双颊顿时被烧红一片，眼中闪着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愤的光芒，映着烛心蹦跳的火光似要将柳叶飞焚于当场。
　　是仙？是魔？亦或是……浴火重生的地狱修罗？
　　柳叶飞惊艳、迷惑、甚至有些微的痴恋，这一刻的记忆待到多年以后，曾让他幽幽的说出这么一段话来：“也许在那一刻我便已沦陷，因为我纵能逃开仙与魔的诱惑，却也逃不出阿修罗王的召唤，向他主动献上我的灵魂！”
　　“残月”加带着怒之火向柳叶飞刺来，柳叶飞仿若还沉浸在虚花迷境之中，并未有所闪躲。方傲泠见他如此，竟有种胜之不武之感，但剑招已发，又怎能说收回便收回，只得硬生生向外斜了几分，身体也不由控制的向前撞去——
　　也许柳叶飞等的就是这一刻，这一个破绽，但……他下不了手！
　　本已推出的凝满内力的掌，却在触到方傲泠斜下的身子时，生生收回内力，强大冲击力反蚀了自己，又在方傲泠的猛撞下，一个不稳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腥甜的血气一下涌到咽喉，再也压不下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与此同时，方傲泠也脸色苍白，以手抓胸，另一手抓起袖口当帕子，呕吐了一口，然后顺势拭去嘴角的血痕。
　　接着，硬撑着坐起，以轻颤的手从怀中取出个小瓶，打开瓶口塞子，倒出几颗药丸一口吞了下去，一切的动作是那么的熟练，让人不难想到这是他多年来的病情所养成的习惯。
　　瞥了眼也身受重伤的柳叶飞，方傲泠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又倒出一颗药丸塞入柳叶飞口内，冷道：“少林大还丹。”
　　柳叶飞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坐起，运气疗伤。
　　片刻后，方傲泠运气行遍十二周天后，脸色才渐渐恢复，只是这时的他没有了往日的冷漠，眼神中那忧郁茫然的神情，着实令人心疼不已。
　　待得抬眼时，一张笑意盈盈，犹带着几份玩世不恭的脸孔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方傲泠冷凝着柳叶飞，没有开口。
　　二人互视一阵后，柳叶飞终是耐不住性子的人，抢先道：“你刚刚想杀我不是吗？为何之后又手下留情？”
　　一阵沉默后——
　　“那你又何尝不是想杀我？为何刚刚却不动手呢？”方傲泠挑眉冷冷回道。
　　这真不是个好话题！柳叶飞感觉自己似乎变笨了……
　　柳叶飞撇了撇嘴，双手一摊，无辜的摇头道：“我要杀你？真是笑话嘛。明明是你在追杀我，而我只是自保而已！”
　　对于柳叶飞的这番话，方傲泠不已置评，只是淡淡道：“‘震威镖局’失镖的案子我接了，你走吧！”
　　柳叶飞有些意外，但依旧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装成不在意的道：“他家失镖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来赏月的……”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脸皮厚的可以砌城墙，说起谎话来都不带眨眼的，而柳叶飞就属于这一种人，真是让人怀疑他的这幅厚脸皮是不是天生的，而人则是属牛的……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看样子是两人刚刚的打斗之声引来的，听声音片刻便到——
　　方傲泠整衣起身，对还坐在地上的柳叶飞道：“你该走了吧！”
　　嗯……是该走了，再不走就直接“睡”地上了！柳叶飞慢吞吞的起身，整了整衣，理了理发，拂了拂土，最后又抱着桌子上的铜镜照了又照。
　　还算满意，走人！
　　方一转身，却定住了脚步。看来自己需要去抱床被子来，睡地上可是很冷的……
　　“哎呀，今晚月色真好呀！林大总管，你们是不是都来赏月的呀？”双臂环抱，柳叶飞笑得一脸灿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都苦的滴出水来了。
　　林落雨的眼光一寒，在柳叶飞的身上转了一圈，后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方傲泠，在得到一个“放他离开”的目光后，把目光又收回到柳叶飞身上，转了两转后，手一挥，让手下让出一条路来。
　　既然有人给台阶下，那不就势下来的才是傻瓜！
　　“哈哈，诸位赏得开心点，我先回去睡了！”说着柳叶飞还打了个大大的哈吹，慢慢悠悠的踱下楼去了。
　　柳叶飞走远后，方傲泠令林落雨散了手下弟兄，独留他在身边。
　　“你受伤了？”猛然看到他衣角的血迹，林落雨吃惊的叫道。
　　方傲泠收回被他抓住的手，冷颜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林落雨眼神一暗，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听他说，他知道方傲泠有话要说。
　　“‘震威镖局’失镖的案子我接了，你明天便派人去打听下吧。”方傲泠只是交待着事，目光并未对上林落雨的疑惑眼神。
　　“楼主……”为什么？这三个字林落雨没问出来，因为他猜到了，“是因为柳叶飞？！”
　　虽是问话，但却带着几分肯定的语气，还有些许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心酸。
　　一阵沉默后，方傲泠道：“是不是都无所谓，你只管去做便是了。好了，你下去吧！”
　　话题到此已无法继续，林落雨只得退出“雾泠居”，轻叹一声，转回“落雨阁”。
　　此刻，方傲泠却来到窗边，顺着窗缝望上皎洁的月。
　　“真的……躲不过了吗？”
　　他在问天？问月？亦或是问自己？
　　而这答案，或许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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