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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窗
我透过酒店隔离房间的窗子看到他,在夏日清晨。
健康-宝弹-窗,显示与肺-炎感染者为次密-接,不过是同去过一家偌大的购物广场。
我是被临时通知的,防-疫医护人员在门外等候,我急忙收拾行李,核-酸检测后被带到酒店隔离,为期十四天。
酒店的住宿条件是不错的,双人床,地板上铺灰色地毯,磨砂玻璃浴室,电蚊香,电热水壶,面阳。
我把在匆忙中收拾的行李一一摆放出来,内衣裤,笔记本电脑,手机充电器,半卷卫生纸,耳机,一本《圣经·创世纪》,和一个随手装进去的香瓜。
身子展开躺在床上,天花板雪白,吊灯四四方方好像很容易就可以砸到脸上。
到洗手间用清水洗脸,注意到脸上的黢黑胡茬,想起没有带剃须刀。眼白中有血丝,揉搓后更加明显。
半个月的日子从嘴里说出来轻轻松松,这种自以为的轻松让我很快进入睡眠,直到第二天清晨。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拿出手机来看,才早上七点钟,我惺忪着双眼,便感觉到有大片的阳光照进房间。我沐浴在大片的温暖与轻柔之中。
门铃声响起,随后敲了三下门,说,饭放在门外面,记得取一下。我这才想起来,从昨天傍晚到现在,我还没有吃任何东西。
我打开门的一条缝隙,朝别的房门看,都被贴上标记着号码的A4纸。这一层,都是隔离疑似病例的房间。
今早的饭被摞在昨晚的饭盒上,我一同拎进来,地面上留下一滩粘稠液体,提过头顶看,塑料袋破了个小洞,是米汤缓缓渗出了袋子。
昨晚的饭菜已经没有了温度,冷坨坨地堆在盒子里。牛奶,小米粥,两个包子,三个花卷,萝卜条咸菜,鸡蛋,小炒菜。
刚才送过来的早饭和晚饭相差无几,只不过牛奶换成了豆浆,花卷变成了油条。
我没什么胃口,剥了一颗鸡蛋,味同嚼蜡,还有些发干,吸了一大口牛奶,才没被噎住。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缓步走向阳台,感受阳光带给身体的温暖。我将香瓜放在手心里摩挲,放在窗子的台沿上,看它身上的光影。
下一秒,我看到了他,在对面楼的阳台上,一个赤-裸上身的年轻男子。
他先是拿了一个蓝色水壶从客厅走向阳台,走到花架前,浇红色的花,好像是两盆杜鹃,一盆粉红,一盆殷红。
我把半边脸从窗框边缘探出,生怕被发现。但其实,两栋楼之间隔了三十米。
他的皮肤是冷白色,留约摸半指长的短发,干净利落。从侧面看,下颚棱角分明,鼻梁高挺,面容清俊锐气。
他将水壶放到地面上,面相阳台外,我冷不丁地把头缩回窗内,像一个偷窥者。
我身子背靠在墙面上,感受到自己心跳加速,心中竟然莫名升起一股愉悦和刺激。
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一个偷窥者。
等我再次把头探出窗框,见到他仰头面向天空,上臂展开,似乎在做扩展运动。
身体的伸展让他肌肉轮廓更加分明,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腹部肌肉群的分布排列,整齐匀称,由胸部到小腹。
他的年纪仿佛才二十出头,年轻鲜活的模样,这是每个贪图肉-体的人而无法抵抗的。
我回过头旋开一瓶矿泉水一饮而尽,把水瓶拧成皱巴不成型的模样,去到洗漱间用清水扑自己的脸。
脸是油腻的,把香皂放在手心里揉搓,一不小心将肥皂挤出手心滑到地面,捡起重新放回到洗漱台上。
脸上的油腻感被洗去大半,胡茬显得更加黢黑浓密,邋遢颓废。
我坐回到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但我的心好像并不在此。
我再次起身踱步到窗子旁,探出半边脸,看对面阳台上的男人。但是他已经不见。
我把身子全部露出窗子,眯着眼睛望,但阳台上的门已经被紧闭,透过门上的小窗,使劲往对面客厅里看。
客厅里好像有一双腿在反复移动,黑色拖鞋,长筒棉质白袜,突然停下,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什么东西,好像是橘子。然后消失在小窗里。
午饭照例被放在门口,米饭,肥肉汤,土豆炖牛肉,尖椒炒肉,炒油菜,小番茄。
可能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有怎么吃东西,午饭只被剩下几块皮没消削干净的土豆。
从前想过如果不上班恐怕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但是现在突然感觉到巨大的空虚和寂寞。
原来,人是需要生活在群体中的。
电脑上的表格在下午五点三十分钟被压缩打包发送给领导,结束一天的工作。
然后是晚饭,和昨晚的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才能配上我此刻的境地,我在歌曲列表不断寻找,但始终无果。
我像一只蚯蚓,急需寻得可以掩身的泥土。
李健的《贝加尔湖》。但当前奏响起的时候,我知道我不是一直蚯蚓,这更不是可以掩身的泥土。可我还是选择跳舞。
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
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
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
两个人的篝火,照亮整个夜晚
多少年以后,如云般游走
那变换的脚步,让我们难牵手
这一生一世,有多少你我
被吞没在月光如水的夜里
多想某一天,往日又重现
我们流连忘返,在贝加尔湖畔
……
我不断游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不停舞蹈,大声歌唱。我能感受到地毯与脚掌不断摩擦,纷飞起大量的微小毛絮与灰尘,从我的睫毛上略过,与我疯狂舞蹈。
我飞翔在春风沉醉的初春,蓝色蝴蝶带给我翩翩翅膀,风柔云轻,喝一口绵细的云,突出淅沥的雨。
我狂热在热烈篝火旁,穿一身彝族服装挽歌高唱,天上的星流连忘返,在我的身上照耀片刻,成为炽眼的灯。
我漫步在海浪堆积泡沫如云的沙滩上,月光坠入海底,升起粼粼波光来到我脚下,扬起一把沙,以为温存而烂漫。
我是个疯子。
日落西斜,这是被隔离的第一天。
第二天睁开眼是在七点半。我身体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跃到床下,看向对面阳台。
他果然在那里。
他依旧是赤-裸上身,短裤换成绿色沙滩裤,应该是躺在瑜伽垫上,做仰卧起坐。
阳台遮住了他大半的身子,我只能看到他忽起忽落的黑色短发,和隐约的冷白色肌肤。
他站起身,卷起瑜伽垫放在一边,做伸展运动。可能是汗液,阳光的照射使他的身体更加明亮,那是我所一直向往的身体。
他回到客厅,片刻后端出一盆衣服,用衣架撑起挂在铁丝线上。白色衬衫,运动衫,黑色短裤,灰色内裤,和棉质白袜。
我觉得穿棉质白袜的男子都是青春且健康的,在任何一片土地上跳跃,行走,然后留下他们蓬勃的生命气息。
第三天,雨下不停,整日都是阴郁。我也没能见到阳台上的他。雨细斜着飘落,挡住我的视线,见不到小窗里面有任何人走动。
我第一次打开这扇窗户,泥土的腥味弥漫到六层楼的高度,扑面而来。我喜欢这种味道,犹如蚯蚓,寻归故里。
但我不是蚯蚓。
我曾在大雨中行走,但我闻不到泥土腥芳,只有满身的寒冷,可那让我感觉得自由,好像被释放的空气,四处游弋。
仍旧播放李健的《贝加尔湖》,我歌唱,我跳舞。我大声地歌唱,我疯狂地跳舞。
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接下来的几日,我都会侧出半边脸看对面阳台上的男子,我近乎痴迷,仅痴迷于他的肉-体。
他一如既往地浇花,锻炼,晒衣服。每天在七点钟开始,约摸三十分钟后结束。
我盯着楼下,想知道他几点离开家,会有怎样的穿着,去工作或者去干什么别的事情。
但是我始终没有看到从楼下走出一个如同他身形的男人。
我内心的渴望不断落空,但这使我更加想要了解有关他的一切。我想要触摸他的身体。
翻阅《圣经》,纸质的触感完全可以给人以精神上的慰藉。
禁果,“知善恶树”上所结的果实。神对亚当及夏娃说园中树上的果子都可以吃,唯“知善恶树”上的果实“不可吃、也不可摸”,否则他们便会死。但最后夏娃受魔鬼引诱,不顾上帝的吩咐进食了禁果,又把果子分给亚当。上帝得知后把他们赶出伊甸园。偷食禁果被认为是人类的原罪及一切其它罪恶的开端。
禁果代表诱惑,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与生俱来的,有欲望的人类难以回避,因为越轨是一种乐趣。
第八日清晨,我见到他在阳台上剥一颗橘子,穿白色T恤,对着与他说话的女人笑。
女人年近五十的样子,约摸是他的母亲。
我突然回忆到她的身形,这个时间,她应该会下楼。
他回到客厅,关上阳台上的门,透过小窗,女人依旧在和他讲话,接下来,只剩下他一人。
我把头探出窗外顶着楼下,三分钟后,女人果然挎包走出单元门。
接连三日,都是如此。
我把房间里的小圆桌拉到对着窗子的位置,以便能够随时观察到他的动向。
果然,在傍晚,我见到他手托一个飞机模型,下巴抵在阳台边缘,看手中的模型在面前来回穿梭。
他会时不时地笑,像个孩子。我大胆把身子探出窗子,全神贯注地看他。他突然抬头,我的身子缩进窗帘大半,但他并没有看向任何东西,只有眼中的飞机模型。
我回到浴室,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打理,胡茬已经长成柔顺胡须,头发愈加显得冗长且邋遢。
这是被隔离的最后一天。
我是被防-疫工作人员在大清早叫醒的。测体温,核对信息,填表格,日满释放。
我收拾好行李,走到窗子前看向对面。第一天被放在台沿上的香瓜没有腐烂,而是彻底干瘪,被阳光蒸发得只剩下一身躯体。
他没有运动,浇花,或者晾衣服,而是换了一个更大的飞机模型,托在手里让它飞翔。
女人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挎着同样的包,三分钟后离开这栋楼。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与飞机模型的世界中,没有半分游离。我从未见到过一个任何一个成年男子对于一个玩具模型有如此大的热忱。
飞机脱手,滑翔,他将头探出阳台,看着飞机坠落到地面。
我的脑海中突然萌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想法。兴许在下一秒,或者上一秒,只要不是在此时此刻,我都不会有如此的念头。
有些想法是突如其来的,单纯受行动支配。
我下到一楼跑到大街上看到飞机依然坠落在那里,抬头看,他在阳台上往下看。
我拾起模型,举起胳膊示意。我进到楼内,三单元,按电梯,六楼。
我的心揣揣不安,我从未有过如此心悸的时刻,但这让我亢奋,我感觉自己全身的神经细胞都在高速运转,片刻不歇。
我找到他的房间牌,602,按下门铃,没人回应,我再次按响门铃,终于有人开门。
是他。
我更真切地看到他,面孔,肌肤,气味,和温度。
他就站在门框里,朝我笑,像个孩子。
我把模型递给他,他接过去,没有再看我,继续玩弄模型。
我好像是没有存在的物质,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手中握着模型,看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版西游记。
原来,他是性格缺失,自闭症人群。我恍然大悟。
我转身想要离开,但我突然又停止住脚步。
我用食指轻敲门三下,屋内再没有其他人。
我迈进屋内。
第一眼看向通往阳台门上的小窗,清晨阳光照射进来,在地砖上留下斑驳黑影。
你好,我说。
他没有回应。
我走到他面前,不小心挡住他的视线,他迅速别过身子,继续看电视屏幕上的动漫。
我站在他身边,心跳加速,我能完全感受到它每次跳动的力度。我的手指在发抖。
我的指尖触摸到他的肩膀,他的肌肉应激性紧缩,但没有反抗。
我的手掌触摸到他的后背,光滑,更有男人皮肤所特有的粗糙质感。
我的手指滑落到他的短裤系带,我的心脏似乎快要停止运作。
我的手指凝滞在空气中。我做不出选择。
楼下突然传来喇叭声:十栋的业主请注意,没做核-酸的下楼做核-酸。
我猛然惊醒,快步走出门外,在门口看他最后一眼,又踱步回到他面前,附身拥抱他的身体。
我切实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温度。
走出单元门,我摘下帽子,用手掌捋一把油腻头发,从阴暗走到阳光里。
晴空万里,走在沥青路上,我感到格外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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