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一山居

　　女帝后宫里的男宠从未断过，我生平头一回知道，原来男人也像女人一样，可以为了荣华富贵和权利明争暗斗。下毒、陷害、排挤，手段毒辣到女帝都叹为观止，甚至大笑着问我，“冬娘，你看，他们和先帝的后妃们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甚至更可怕，更可怜。

　　他们大部分都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权力更迭，女子当政，原本的大好前程如今被各自的家族困在深宫之中，一面讨好逢迎，一面却心怀怨恨。

　　这深宫里，没有爱，只有恨。

　　人在这红墙之中待的越久，便越麻木，有人命悬一线，有人苟延残喘，有人勾心斗角。只有在谈论齐东野语时，人才会仿佛有了一丝生气。

　　近日，宫里总有些碎言碎语，关于阿决的身世。虽然我有意阻挡，但三言两语难免会落入主子们的耳朵。

　　阿决倒是没有露出难过的神色，这些年，他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不哭不笑，也收起了他对旁人的悲悯。

　　我真正意识到他改变，是他在亲耳听到两个宫女议论此事，面无表情地想要处死她们时。我跪下为她们求情，他却只是斜睨了我一眼，冷冷地说“冬娘，你僭越了。”

　　他走后良久，我才回过神来，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内衫，那一瞬间，只要我再多说一句话，可能被处死的就不仅仅是那两个宫女。

　　这些年，我竟得意忘形地忘记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是个奴才，女帝的恩宠让我忘了我是谁。

　　虽然阿决只有十二岁，可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越来越像女帝，不论是样子还是说话的语气，就连神色也越来越像她。只是女帝对他总是冷的，就连生气都是冷的，不怒不笑，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地看着他，可他却不再有幼时的胆怯，如今竟也敢与他的母亲对峙。

　　女帝虽然后宫不缺男宠，却只在阿决之后生了一个孩子，南阳陈氏大公子，陈邬的儿子。陈氏世代驻守南阳，军事要塞，拥兵自重。女帝一向忌惮他们，想要控制他们便要给他们希望，他们也忌惮着女帝，因此想将势力渗透进京城，这个可怜的孩子不过是一场政治的交易。

　　可她仿佛将所有的爱倾注给他，眉眼里都是温柔与怜惜。我原本以为阿决会嫉妒他，可他的眼里只有猜忌和杀意。

　　他已经过了想要爱的年纪，他如今想要的只有权利。他的弟弟沈怜什么都有，父亲，支持他的家族，以及天子的爱。除了太子之位，他什么都有。

　　而他，除了太子之位什么都没有。

　　女帝偶尔也会同我聊起这两个孩子，说起沈决时，总觉得他还不够好，我也会替阿决反驳，“陛下，太子殿下聪颖非常，他足够优秀了。”但她却总会摇头叹气，“不够，还不够。”而说起沈怜时，她却总是愧疚地说道，“我欠他的。”

　　直到三年后我才明白，她那时的愧疚与担忧是为什么。

　　新年将至，女帝却大病了一场，她夜里梦魇时总拉着我的手喊阿姐，我替她擦去额间的汗，轻声唱我幼时哄妹妹入睡的儿歌，她才能安心睡去。

　　汤药从年初到年末不曾断过，她的病才勉强见好，身体却大不如前，脸色也憔悴了许多。

　　“我年幼时，长姐也会哄我入睡。”女帝躺在床榻上，刚刚喝完我为她递上的药，我以为她在暗示我僭越，立马跪在地上请罪，她却让我起来，自顾自地说起往事，“我出生时，乌云压顶，雷雨大作，西北却大旱，司天监的人说我不详，上书要将我送去行宫。我母妃因为我是个公主便同意了此事，只有我阿姐和外公反对，阿姐以留下我为条件，愿意去和亲。母妃却怨我带走了她的恩宠，对我不闻不问，阿姐对我这样好，可我害了她，原本她可以不用去的，可她为了我，愿意去吴国。”

　　我叹了口气，无论长公主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去，事情已成定局，陛下却将此事郁结于心。

　　她脸色苍白，这段回忆仿佛深深地刺痛了她，她哽咽，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吴国那时的国君，就连吴国人都痛恨不已，她原本可以不去的。”她将头侧到一边，“我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那么久，她一定怨我了，她一定怨我了。”我装着胆子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上有一层薄茧，有些冰凉，不似普通女子的手，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

　　做皇帝有什么好呢？永远担惊受怕，永远睡不安稳，永远...是孤家寡人。

　　她回握了我，“我以为，杀了他们我会快活，可我的心好像总是缺了一块，我年幼时也曾真心地敬爱着他们，冬娘，原来人是会变的。”

　　人当然会变，就连阿决那样好的孩子都会变。这后宫好像会吃人，一个个都变得面目全非，为了权利，六亲不认。

　　所谓成王败寇，天子之路，从古至今都是血海尸山，累累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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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已是开春，春风染绿了整个上京，一扫寒冬的暮气，变得生机勃□□来。女帝却依旧病恹恹的，汤药刚喝进去，转眼却又吐来。我私下里偷偷问太医，太医只是摇头，到了女帝跟前却又换了套说辞。

　　女帝扶着我的手坐了起来，“冬娘，天气这么好，扶我出去走走吧。”我正要劝阻她，可她眼里的疲惫让我说不出话，走走也好。

　　院子里的海棠开的正好，粉白相间，我仿佛能看到花香向我飘来，“这花真美，我在吴国的时候，院子里也曾种过海棠。”女帝的声音在我耳旁微弱的响起。

　　我以为她恨吴国，可她目光流转，眉眼温柔，分明是想起了什么。

　　当年的吴国外强中干，君主更是昏庸无能，看似凶猛，却是头快病死的狮子，不过靠着吴国太子勉力支持。

　　史书上说，吴国的庆庄王是齐国成定帝年幼时的侍读，却在成定帝登基后的第十年叛乱，后来潜逃到忻州地界自立为王。

　　齐国百姓说起吴国王室时，总是不屑的，乱臣贼子的后代也确实难以让人高看一眼。

　　齐国百姓虽然厌恶吴国，对这位吴国新王却是尊敬有加，都说他是个面如冠玉、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曾对长公主施以援手，也曾善待女帝。

　　只是善良的人在这世道是活不下去的，导致吴国被灭的长怀之战，吴国原本可以赢的。因为他的温厚宽容，左右副将内斗，延误了战机，甚至将机密泄露给了齐军。

　　听说后来他怀着愧疚以身殉国，自刎于忻州。

　　恍惚之间，女帝的手轻轻替我擦去了什么，原来，我竟落了泪。

　　“吴国新王真的如传言那般，是个好人吗？”我询问出声，毕竟传言大多不可信。

　　女帝双眸紧闭，“怀城他，的确是个好人，他是我的救赎，可也是他，害了我和长姐一生。”我不解，人人都说他励精图治，未来必然是个明君，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害别人呢？

　　“是他出使齐国请求和亲，长姐原本要嫁的人是他，吴王看长姐貌美，便强行霸占了她，纳她为妃，怀城他什么都没做。”她全身的力气仿佛突然被抽尽了一般，瘫坐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那个时候无权无势又能做什么呢？我该恨他的，可我却不知道该恨他什么。恨他献上和亲策吗？可是我亲眼见过边界的民不聊生，我如何能恨他？”

　　她紧紧攥着我，青筋暴起，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在颤抖，她质问我，“我们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别过头去，不忍看她，她可是会青史留名的明武帝，如今这副模样究竟算什么？

　　就算血海逆转，命运轮回也不过是重蹈覆辙，这因果在几百年前的那场叛乱里就早已种下，如今只不过是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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