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集

　　乔琳没剩多久了，他自己说的。
　　零醒去看他的时候，他正瘫坐在沙发上，大腿与扶手垂直。那是一个寂寥的午后，尽管阳光自客厅大面玻璃窗照亮他的背影，这一画面此刻也显得有些凄凉，零醒想。听见门声，乔琳没转身，也没表示欢迎。
　　“我最后一包薯片，2033年4月1日过期，”他说。
　　零醒不禁回想起上一次从浴缸里捞出他时，那还是八年前。他本以为乔琳早已打消寻死的念头，但事实上这一想法从冲动的火星演变而来，已然熊熊燃烧。他不知乔琳为何求死如求美女或财宝，只是不愿意失去这个朋友，为此违背其意愿，只身挡在黄泉路口。
　　名叫黄泉路的长街两侧有许多小吃摊和超市，当年零、乔二人常在下午放学后去那里闲逛。沿上坡路到连山脚边，回头看夕阳西下，街灯依序亮起，零醒认为那是他大学时期最美好的记忆了。
　　在小超市可以买到一些折价出售的食品，有时也有过期的旧时代汽水，乔琳会为此挥霍一番，再将洗干净的玻璃瓶摆在窗台上欣赏。称其为一种奢侈或许并不合适，零醒有时想，因为乔琳最不缺的就是钱。但他确实认为这是一种享受，仿佛小施恩惠便能换来的廉价朋友还不如这些瓶子。用他的话说：“玻璃相互碰撞是会响的，碎裂后却无法彼此伤害；而人不是这样。”
　　他说完这话当天晚上就逃离学生会联谊，零醒捉到他时，他俩已经踏上夜间铁道。被风吹起的高高的野草扫过零醒手臂时，他们一起坐在坡上看列车驶过，大地都被震响。乔琳看着车灯，不无感叹地说：“这可真美。”零醒本想问他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听到这就作罢。
　　学生大都住在宿舍里；乔琳很富，他不仅独居于校外自宅，还常常邀请同学来合宿玩耍。零醒总去，不只因为乔琳从不令他缺席——他担心后者爱做出在众人面前表演自缢的行为艺术。事实上，他的确干了，即便形式不同于预想；但当那柄给系在麻绳上的大刀自空中摆动着飞来时，零醒持装饰用武士盔甲挡下了它，由此使同学都以为这是精彩表演，以及他和乔琳是好朋友。对于后者，他并不介意。于是他真的经常出入乔琳家，不仅因聚餐受邀，而也更加了解乔琳了。
　　那个人总是一句话也不说。如果是招待时，作为主人，他总是微笑。而若是独处（乔琳把与零醒相处也称作“独处”），他泫然的狰狞神色，一开始总把零醒吓一跳。乔琳似乎能透过现实窥见后面某种代表痛苦的脉络，这种隐喻又以盘虬卧龙的树根样态自虚空中伸出，将他紧紧缠绕，直至不能动弹、呼吸困难。他厌恶粗暴的对待，而零醒是个小心翼翼的人，他连上拳击课都秉持轻拿轻放原则，从而被老师斥责。但当他看见乔琳在笑，便想，被他笑话也行，如果能让他更爱这现实。
　　乔琳沉迷鲜血淋漓的猎奇电影，他还喜欢黑暗环境。在他的大房子里，零醒抓住过他在私人影院吞药片，那次已经开始快一半，银幕上有一架飞机飞过，乔琳意识恍惚。他在病房里醒来时，一时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零醒瞪了他一眼，复深深叹气。“我救你，你怎么不怨恨我呢？”他问。乔琳却微笑起来。
　　“因为你记得我。我不讨厌你。”
　　黄泉路的黄昏及时到来时，乔琳的心情依旧不见好。零醒给他买了烤白薯，用的是乔琳的手机支付。他拍拍他的脸，像个兄弟一样把他扯到路边，靠着墙吹那两块白薯。乔琳的眼镜里映出山上夕阳的缝隙。他的头发飘散在风中。这是冬天，没有雪，他却浑身都在颤抖。零醒辨认出他快要哭了，转过身去，向后伸手递纸巾给他。
　　很晚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到乔琳家去，经常是熬夜写作业。乔琳学的理科，而零醒是文学，他们唯有在通识科上才能互相讨论一下论文。几年下来，零醒学会了泡果茶，他以前不讲究那些东西，或许该说完全远离。乔琳愈发瘦下去，他又想办法给他煮些宵夜，彼时总考虑，若他不在，乔琳该如何生活。
　　乔琳一点病也没生，至少他的病历上空空如也。他从不去医院也不吃药，说自己恐怕要给电击疗法打倒。“若我遭电疗失了忆、吃药后变成个肥佬，应该没人再愿意爱我了吧。”一次喝醉后他笑道。实际上，由于作息不规律，零醒禁止他喝酒，他大概是喝多了碳酸饮料而佯醉，以为自己处于梦中吧。他害怕一切人离开他，可又一直逃开一切人，直到他们连影子都碰不到一起。零醒给他收好鞋子。
　　阳光泼洒进玻璃房。阴影处的乔琳的脸是铁灰色的。他连拿起遥控器的力气也不剩了，而零醒没替他拿，只是捧来水杯。“我不喝。”乔琳抱怨。窗户外面，一棵树也没有。没有树的影子；只有立柱的、屋檐的，也未有鸟在此停留。乔琳盯着他，问他是不是一个幻觉。
　　零醒知道自己没法辩解。他不会听的。于是他推开门离去。这儿离海不远，细听有潮声，走远路也可到沙滩上去。但乔琳从未听过，好像他不知道自己身处沿海地带。
　　零醒最后回到自己家。他住在一个二十年历史的小区。旁边，比他的房间高出六层的楼，那顶上有一个缓慢旋转的风车或什么。他是怎样注意到的呢？因为每天15：20起，它反射的太阳光就会迷住他的眼睛吧，大概如此。而这一天，风车却没有了，零醒直到傍晚才想起。
　　他再也看不到那种令人目眩的闪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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