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她

　　“恢复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还是要注意休息，不要用眼过度。”陆清淮放下手中的器具，跟面前的中年男人说。
　　他扫了眼时钟，离竹西离开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眼外伤需要对致伤情况进行详细的询问，他思路刚刚被打断了。
　　这在以往，从未发生过。

　　陆清淮调整呼吸节奏，再次进入工作状态，排除所有杂念，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病人和各种检查报告。

　　窗边落入晚霞的余晖，在疏冷的办公室里添了抹柔和的色彩。
　　短暂的休息间隙，陆清淮终于有空梳理脑海里杂乱的画面，受伤的眼睛，和那句“我们那儿”。

　　我们那儿。
　　他记得以前她从不曾用过这样壁垒分明的词语跟他说话，就好像……现在襄市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临东人民医院的医疗条件在周边位居前列，排队的时间格外长，等竹西带着检查报告回来，天色也暗了下去。

　　陆清淮认真看了看报告单：“怎么伤的？”
　　竹西收起墨镜，嘴微微抿起：“我刚刚已经说了，打架——”
　　他开口打断：“竹小姐，麻烦您配合，我需要您受伤时的详细情况。”

　　指尖抵着掌心带来一阵刺痛，竹西哑然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锐利，一眼看穿她的谎言。
　　她张了张嘴，说得有些艰难：“跟我姐夫打的，他家暴我姐。”
　　“……”

　　竹西讲述的声音很轻，尽量克制情绪。

　　陆清淮看着片子，眉心蹙起：“睫状体和巩膜突分离，虽然范围不大，但你拖得太久了。”
　　她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那要怎么办？”

　　陆清淮说：“需要进行复位缝合手术，你去办理一下住院手续，我会尽快给你安排。”
　　她脸色变了变：“必须做手术？”

　　迎上视线，陆清淮望见她眸底的慌张，顿了两秒，在尽力压下心头的情绪后，用平淡的口吻说：“你可以去其他医院，我相信他们都会给出和我一样的结果。但鉴于你拖了太久，我还是建议你今天就办理住院手续。拖得时间越长，手术的风险越高。”

　　竹西只好给梁真夏打了电话，告知对方目前的情况。
　　她站在门外走廊的窗边，对手机里传来的唠叨一应收下：“我知道错了，你路上小心点，不用着急。”

　　夏末的夜晚还搀着凉意，竹西把外套脱下来给小姑娘披上，听着那头的絮絮叨叨。
　　忽地，眼前闪过熟悉的身影。

　　陆清淮换下衣服，刚走出办公室，肉眼可见的疲惫。
　　两人视线遥遥撞上，竹西扫视过走廊，蓦地意识到什么：“我是不是耽误你下班了？”

　　他脚步微顿：“职责所在，不用放在心上。”
　　竹西听出了他的话外音，任何一个病人都会成为他加班的理由，她和所有病患都一样。

　　陆清淮视线掠过她牵着的苏晚晴，整理措辞，问：“她是不是……”
　　“自闭症。”她快速回答。

　　和他的猜测相差无几，陆清淮颔首，接着又嘱咐道：“尽快叫家属过来，好准备手术。”
　　她点点头。

　　等到人走远，手机里的声音才继续：“你在跟谁说话？”
　　“一个——”竹西停顿了下，垂眸继续，“故人。”

　　.

　　陆清淮回到家，意识到有人趁他不在时来过。

　　客落地窗前立着一副巨大的、裱好的油画，明艳的色彩在单一配色的客厅里格外显眼。
　　窗外是浓稠如墨的黑夜，画里是落满霞光的海洋。

　　他在铺满霞光的海面前站定，似乎隐隐听见汹涌的浪声。凝视许久后，他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这幅画是前段时间拍卖会的物品，画家的作品最高成交价达到过八位数。
　　但这副画却立了新规则：回答出她提出的问题，可以低价将作品买到手。

　　可惜的是，十几万的价格对陆清淮来说，仍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所以在回答完问题后，他没有将作品带走，而是直接离开了拍卖会。

　　他并非拿不出这笔钱，但用几个月的工资来买一幅画，还是太过于奢侈。
　　更何况，即便拥有了这幅画，也无法证明什么。

　　电话接通，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清淮，下班了？”
　　陆清淮拉了把椅子坐下，视线定定落在海洋上：“刚到家，您什么时候买下的这幅画？”

　　男人的笑声传来：“这么快就送到了，我以为还要几天才到。”
　　他“嗯”了声，俯下身体凑近油画，仔细观察它的细节。

　　“机会难得，你不要实在可惜，叔叔就自作主张买了下来。”成一似乎觉得这个说辞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道，“既然你喜欢，又答对了问题，也说明它和你有缘分。”
　　陆清淮直起身体，视线终于从画上收回：“成叔，您误会了，我没有质问您的意思。”

　　成一微怔。
　　他说：“我很喜欢这幅画，谢谢您。”

　　跟人又问候几句，陆清淮挂断了电话。
　　成一是他母亲的男朋友兼合作伙伴，两人在一起已有三年多，感情步入正轨，正在准备结婚。

　　虽然成一对他很好，却也没想过会买下这副画来当作礼物。
　　好在是以低价成交，不然他绝不会收下。

　　陆清淮习惯回到家先洗个澡再做其他事，就在准备进浴室时，手机的消息提示冒出来。

　　【你好，我是竹西，想问一下关于手术的情况。】

　　陆清淮指尖顿在屏幕上方，僵持两分钟，他息屏，把手机放在书桌上，然后走进浴室。
　　凉水吞没浑沌的大脑，思绪慢慢清明。

　　第一次见到竹西的那天，她也在画画。
　　那天几个班级在一间教室上合堂，他去晚了，只剩下了后排的座位。

　　陆清淮拿着课本，径自走向最后一排。踏上阶梯才看到靠窗的墙角坐着个闷着头的女生。
　　女生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往下缩着身体便很难看到。
　　头发被揉乱，遮住大半张脸。

　　“你好，这里有人吗？”陆清淮犹豫了一下，他本想转身找其他位置，但视线交错，他看到了女生按在手底下的画。
　　那是一片很漂亮的海面 ，色彩瑰丽，笔触柔和，只一眼便吸引了他的目光。

　　女生握笔的手缓缓停下：“你要坐在这里的话，需要一个条件。”
　　陆清淮微顿：“什么条件？”

　　她抬起头，是很干净的长相，明亮的眸底划过狡黠的笑意：“不是过分的要求，告诉我下节数学课的问题和答案。”

　　两个班的数学老师是同一位，习惯在正式讲课前，先叫几个同学上黑板做题。
　　下午的数学课，陆清淮班是第一节，她想在上课前先得到答案。

　　那时陆清淮刚转到襄市一中不到一个月，在此之前他是个从不违反规则，循规蹈矩的学生。
　　按照他的性格，他本应告诫对方一番，接着转身就走。
　　但陆清淮站着没动，没离开也没答应。

　　这时，老师推开教室的门，走到前面导入U盘的课件，期间抬了次头：“陆清淮你怎么还站着，没有座位吗？到前面——”
　　陆清淮以最快的速度放下课本，坐到竹西的旁边：“老师，我坐在这里就可以。”
　　老师微微怔了下：“那好，我们接下来要讲……”

　　竹西的课本压在最底下，上面铺着画纸，涂抹的油画棒散发着很淡的味道。

　　合堂教室人多，底下躁动不安。老师只好拿着课本在教室里走动，不时逮几个不好好听讲的学生。
　　陆清淮在以前向来告发举报毫不手软，这次却被画笔的味道搅乱了心思。

　　他抬起手肘，轻轻碰了女生的胳膊。

　　陆清淮第一次做如此越距的事，心跳得很快。
　　不远不近的脚步声与画笔的味道，掺进胸腔里强烈的振动，一下一下在耳边回响。

　　竹西动作很快，课本摊在桌面，压住了底下的油画。
　　老师经过两人旁边的过道，低头看向他们，眉间蹙起。

　　陆清淮坐得端正，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唯独落笔扭曲的字迹泄露他的紧张。
　　旁边的始作俑者却看起来毫无顾虑，课本干干净净也不心虚，托着腮看向前面，像是在思考黑板上的问题。

　　老师的脚步只停留不足半分钟，拐了个弯绕到另一边。
　　他松了一口气。

　　竹西闷着头笑，不敢出声憋得肩膀直抖。
　　陆清淮抿着唇：“笑什么？”
　　“你上课没开过小差？看起来好紧张。”竹西趴在桌子上，用前面的椅背挡住自己。
　　他被笑得有些恼，抿着唇不说话。

　　片刻后，竹西收敛笑意，用笔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吸引他的注意：“交个朋友，我叫竹西。”
　　沉默片刻，他侧过头，声音很低：“你好，我是陆清淮。”

　　浴室水停，陆清淮穿着睡衣推门出来。
　　头发还没吹，尾端的水珠流进衣领，他烦躁地扯着毛巾擦了擦。

　　竹西以前从不卖画，一直到两年前她突然改变想法。
　　截止目前，她一共只拍卖过两张画。一张是两年前以八位数成交的作品，而另一张此刻正躺在他家的客厅。

　　经过桌面时陆清淮顺走手机，在屏幕点了几下，按下发送。
　　Lu：【你好，我是陆清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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